正文 三

他急於去找斯維德里蓋洛夫。在這個人身上他能寄託什麼希望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這個人身上卻暗藏著一種能夠支配他的權力。才一意識到這一點,他就已經不能放心了,何況現在時候已經到了呢。

一路上,有一個問題特別使他感到苦惱:斯維德里蓋洛夫去沒去過波爾菲里那裡?

就他所了解的情況來看,他可以起誓——不,沒去過!他想了又想,回想波爾菲里來訪的全部過程,他明白:不,沒去過,當然沒去過!

不過如果他還沒去過,那麼他會不會去找波爾菲里呢?

目前他暫時覺得,不會去。為什麼?對此他不能作出解釋,不過如果他能解釋的話,現在也就不會為此絞盡腦汁了。這一切使他非常苦惱,但同時不知為什麼他又顧不得這個了。真是怪事,也許誰也不會相信,然而對自己目前的命運,對必須立刻作出決定的命運,不知為什麼他卻並不怎麼關心,甚至是漫不經心。使他感到痛苦的是另一件重要得多、異常重要的事情,——這也是一件只關係到他本人、與別人都不相干的事,不過是另一件事,也是一件最主要的事情。加以他感到精神上已經疲勞到極點,儘管這天早上他的思考能力比最近這幾天都要好一些。

已經發生了這麼多事情,現在還值不值得努力設法克服這些新的、微不足道的困難呢?譬如說,還值不值得千方百計竭力不讓斯維德里蓋洛夫去找波爾菲里;還值不值得去研究、打聽,在一個什麼斯維德里蓋洛夫的身上浪費時間呢?

噢,這一切讓他多麼厭煩啊!

然而他還是急於去找斯維德里蓋洛夫;他是不是期望從他那裡了解到什麼新情況,從他那裡得到什麼指示,找到什麼出路呢?就連一根稻草也會抓住不放嘛!是不是命運,是不是什麼本能促使他們遇到了一起?也許,這只不過是疲倦和絕望;也許需要的不是斯維德里蓋洛夫,而是另一個人,而斯維德里蓋洛夫只不過是偶然給碰上了而已。索尼婭嗎?可現在他去找索尼婭作什麼?又去乞求她的眼淚嗎?而且索尼婭讓他感到可怕。索尼婭就是無情的判決,索尼婭就是不可改變的決定。現在——不是走她的路,就是走他的路。特別是在這個時候,他不能去見她。不,是不是最好去試探一下斯維德里蓋洛夫,弄清他究竟是個什麼人?他內心裡不得不承認,不知為什麼他似乎當真是早就已經需要這個人了。

然而他們之間能有什麼共同之處呢?就連他們乾的壞事也不可能是相同的。而且這個人還很討厭,顯然異常淫蕩,一定十分狡猾,喜歡騙人,說不定還很惡毒。關於他,就有一些這樣的議論。不錯,他為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的孩子們奔走張羅;可是誰知道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麼,又意味著什麼?

這個人總是有什麼企圖,有什麼計畫的。

這些天來,拉斯科利尼科夫的頭腦里還經常出現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這想法使他感到非常不安,儘管他甚至曾努力設法驅除它,它讓他感到太苦惱了!有時他想:斯維德里蓋洛夫一直在他周圍轉來轉去,現在仍然在他周圍轉悠;斯維德里蓋洛夫已經知道了他的秘密;斯維德里蓋洛夫以前曾經有一些算計杜尼婭的陰謀詭計。如果現在還有這樣的陰謀呢?幾乎可以肯定地說:是的。如果現在,他知道了他的秘密,因而獲得了控制他的權力,那麼他想不想用這種權力作為武器,來算計杜尼婭呢?

這個想法有時甚至會在夢中折磨他,但是像現在,像他去找斯維德里蓋洛夫的時候這樣清晰地想到這一切,卻還是第一次。單單是這麼想一想,就已經使他心情抑鬱,怒火中燒了。第一,當時一切都已經發生了變化,就連他自己的處境也改變了,所以應該立刻向杜涅奇卡坦白說出這個秘密。或許應該犧牲自己,以免杜涅奇卡行動不夠謹慎。一封信?今天早晨杜尼婭接到了一封信!在彼得堡,她能接到誰的信呢?(難道是盧任嗎?)不錯,有拉祖米欣在那兒守護著;不過拉祖米欣什麼也不知道。或許也應該向拉祖米欣坦白地說出來?

拉斯科利尼科夫極端厭惡地想。

無論如何,必須儘快見到斯維德里蓋洛夫,他暗自拿定了主意。謝天謝地,他需要知道的與其說是細節,不如說是事情的實質;不過,如果斯維德里蓋洛夫有算計杜尼婭的陰謀,只要他能做得到,那就……

這些時候,這一個月來,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經心力交瘁,對類似的問題現在已經不能作出任何別的決定,他能想出的唯一辦法就是:「那麼我就殺了他」,他懷著冷酷絕望的心情想。他心情沉重,感到壓抑;他在街道中間站住了,朝四下里望望:他走的是哪條路,這是上哪兒去啊?他正站在×大街上,離他剛剛穿過的乾草廣場有三十或四十步遠。左邊一幢房子的二樓上是一家小飯館。所有窗子全都大敞著;根據窗內來回走動的人影來看,小飯館裡已經座無虛席。大廳里歌聲婉轉,黑管和小提琴奏出悠揚的曲調,土耳其鼓敲得熱情奔放。還可以聽到女人的尖叫聲。他感到困惑不解,不知為什麼竟會轉到×大街上來了,本想轉身回去,突然在小飯館最邊上一扇開著的窗戶里看到了斯維德里蓋洛夫,斯維德里蓋洛夫嘴裡叼著煙斗,靠窗坐在一張茶桌旁邊。這使他十分驚訝,甚至是大吃一驚。斯維德里蓋洛夫正在默默地觀察他,仔細打量他,這也立刻使拉斯科利尼科夫吃了一驚:似乎斯維德里蓋洛夫本想站起來,在還沒被發覺之前悄悄地溜走。拉斯科利尼科夫立刻裝作好像沒看到他的樣子,若有所思地望著一旁,可是還在用眼角盯著他。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心忐忑不安地怦怦地狂跳。一點不錯:斯維德里蓋洛夫顯然不願意讓人看到自己。他從嘴裡拿出煙斗,已經想要躲起來了;可是,站起來,推開椅子以後,大概突然發覺,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經看見他了,而且正在觀察他。他們之間發生了與他們在拉斯科利尼科夫家初次見面時十分相似的情景,當時拉斯科利尼科夫正在睡覺。斯維德里蓋洛夫臉上露出了狡猾的微笑,笑容越來越舒展了。兩人都知道,他們彼此都看到了對方,而且在互相觀察對方。最後斯維德里蓋洛夫高聲哈哈大笑起來。

「喂,喂,您高興的話,那就進來吧;我在這裡!」他從窗子里喊。

拉斯科利尼科夫上樓到小飯館裡去了。

他在後面一間很小的房間里找到了他,這間小房間只有一扇窗子,與大廳毗連,大廳里擺著二十張小桌,歌手們正在合唱,扯著嗓子拚命叫喊,一些商人、官吏和各色人等一邊聽唱歌,一邊在喝茶。不知從哪裡傳來了打撞球的響聲。斯維德里蓋洛夫面前的小桌上放著一瓶已經打開的香檳和一個盛著半杯酒的玻璃杯。這間小房間里還有一個背著一架小手搖風琴的少年流浪樂師,一個身體健康、面頰紅潤的姑娘,她那條花條裙子的下擺掖在腰裡,戴一頂系帶子的蒂羅爾①式的帽子,她是個賣唱的,約摸十七、八歲,儘管隔壁屋裡正在高聲合唱,她卻在手搖風琴的伴奏下,用相當嘶啞的女低音在唱一首庸俗的流行歌曲……

「喂,夠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一進來,斯維德里蓋洛夫就叫她別唱了。

姑娘立刻停下來,恭恭敬敬地等著。她唱那首押韻的庸俗流行歌曲的時候,臉上也是帶著這樣嚴肅而又恭敬的神情。

「喂,菲利普,拿個杯子來!」斯維德里蓋洛夫喊了一聲。

「我不喝酒,」拉斯科利尼科夫說。

「隨您便,我不是給您的。喝吧,卡佳!今天不需要再唱了,你走吧!」他給她斟了滿滿一杯酒,拿出一張淡黃色的鈔票②來。卡佳照婦女們喝酒的方式,也就是接連喝了二十來口,一口氣把一杯酒全喝光了,拿了那張鈔票,吻了吻斯維德里蓋洛夫一本正經伸出來讓她吻的手,從屋裡走了出去,那個背手搖風琴的男孩子也跟著她慢慢地出去了。他們倆都是從街上叫來的。斯維德里蓋洛夫在彼得堡住了還不到一個星期,可是他身邊的一切已經帶有古代宗法制社會的遺風了。小飯館裡的堂倌菲利普已經成了他的「熟人」,在他面前奴顏婢膝。通大廳的門鎖起來了;斯維德里蓋洛夫在這間屋裡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說不定整天整天都待在這裡。這家小飯館很臟,可以說很不好,甚至夠不上中等水平。

①蒂羅爾是奧地利的一個州。

②一盧布的鈔票。

「我去您那兒找您,」拉斯科利尼科夫開始說,「可是不知為什麼從乾草廣場拐了個彎,來到了×大街上!我從來不彎到這兒來,也不打這兒經過。我從乾草廣場往右轉彎。而且去您那兒的路也不是往這邊來。我剛一拐彎,就看到了您!這真怪!」

「您為什麼不直截了當地說:這是奇蹟!」

「因為這也許只不過是偶然的。」

「要知道,所有你們這些人都是這樣的性格!」斯維德里蓋洛夫哈哈大笑起來,「即使心裡相信奇蹟,可就是不肯承認,您不是說嗎:『也許』只不過是偶然的。談到發表自己的意見嘛,這兒的人都是些膽小鬼,這您想像不到吧,羅季昂·羅曼內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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