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

這是一位年紀已經不輕的先生,拘謹古板,神態莊嚴,臉上的表情給人以謹小慎微、牢騷滿腹的印象,他一進門,先站在門口,帶著令人難受的、毫不掩飾的驚訝神色往四下里打量了一番,彷彿用目光在問:「我這是到了哪裡了?」他懷疑地、甚至故意裝作有點兒驚恐、甚至是受了侮辱的樣子,環顧拉斯科利尼科夫這間狹小、低矮的「船艙」。他又帶著同樣驚訝的神情把目光轉移到拉斯科利尼科夫身上,然後凝神注視著他,拉斯科利尼科夫沒穿外衣,頭髮散亂,沒洗過臉,躺在一張小得可憐的臟沙發上,也在拿眼睛盯著來人,細細打量他。隨後他又同樣慢條斯理地打量衣衫不整、沒刮過臉、也沒梳過頭的拉祖米欣,拉祖米欣沒有離開自己的座位,也大膽地用疑問的目光直瞅著他的眼睛。緊張的沉默持續了大約一分鐘光景,最後,氣氛發生了小小的變化,而這也是應該預料到的。根據某種、不過是相當明顯的反應,進來的這位先生大概意識到,在這裡,在這間「船艙」里,過分的威嚴姿態根本不起任何作用,於是他的態度變得稍微溫和些了,儘管仍然有點兒嚴厲,卻是彬彬有禮地、每一個音節都說得清清楚楚地問佐西莫夫:

「這位就是羅季昂·羅曼內奇·拉斯科利尼科夫,大學生先生,或者以前是大學生?」

佐西莫夫慢慢地動了動,也許是會回答他的,如果不是他根本就沒去問的拉祖米欣立刻搶先回答了他的話:

「喏,他就躺在沙發上!您有什麼事?」

這句不拘禮節的「您有什麼事」可惹惱了這位古板的先生;他甚至差點兒沒有轉過臉去,面對著拉祖米欣,不過還是及時克制住了,隨即趕快又向佐西莫夫回過頭來。

「這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佐西莫夫朝病人點了點頭,懶洋洋地說,然後打了個呵欠,不知怎的嘴張得特別大,而且這個張著嘴的姿勢持續的時間也特別長。隨後他從自己坎肩口袋裡慢慢掏出一塊很大的、凸起來的、帶蓋的金錶,打開表看了看,又同樣慢騰騰、懶洋洋地把表裝回到口袋裡。

拉斯科利尼科夫本人一直默默地仰面躺著,凝神注視著來客,雖說他這樣看著他,並沒有任何用意。現在他已經轉過臉來,不再看牆紙上那朵奇異的小花了,他的臉看上去異常蒼白,露出異乎尋常的痛苦神情,彷彿他剛剛經受了一次痛苦的手術,或者剛剛經受過一次嚴刑拷打。但是進來的這位先生漸漸地越來越引起他的注意,後來使他感到困惑,後來又引起他的懷疑,甚至似乎使他覺得害怕起來。當佐西莫夫指了指他,說:「這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時候,他突然十分迅速地、彷彿猛一下子欠起身來,坐到床上,幾乎用挑釁的、然而是斷斷續續的微弱聲音說:

「對!我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您要幹什麼?」

客人注意地看了看他,莊嚴地說:

「彼得·彼特羅維奇·盧任。我深信,我的名字對您已經不是完全一無所聞了。」

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等待的完全是另一回事,臉上毫無表情、若有所思地瞅了瞅他,什麼也沒回答,好像彼得·彼特羅維奇這個名字他完全是頭一次聽到似的。

「怎麼?難道您至今還未得到任何消息嗎?」彼得·彼特羅維奇有點兒不快地問。

拉斯科利尼科夫對他的回答是慢慢倒到枕頭上,雙手墊在頭底下,開始望著天花板。盧任的臉上露出煩惱的神情。佐西莫夫和拉祖米欣懷著更強烈的好奇心細細打量起他來,最後他顯然發窘了。

「我推測,我估計,」他慢吞吞地說,「十多天前,甚至幾乎是兩星期前發出的信……」

「喂,您為什麼一直站在門口呢?」拉祖米欣突然打斷了他的話,「既然您有話要說,那就請坐吧,不過你們兩位,您和娜斯塔西婭都站在那兒未免太擠了。娜斯塔西尤什卡,讓開點兒,讓他進來!請進,這是椅子,請到這邊來!擠進來吧!」

他把自己那把椅子從桌邊挪開一些,在桌子和自己的膝蓋之間騰出一塊不大的空間,以稍有點兒局促的姿勢坐在那兒,等著客人「擠進」這條夾縫裡來。時機挑得剛好合適,使客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拒絕,於是他急急忙忙、磕磕絆絆,擠進這塊狹窄的空間。客人來到椅子邊,坐下,懷疑地瞅了瞅拉祖米欣。

「不過,請您不要覺得難堪,拉祖米欣貿然地說,「羅佳生病已經四天多了,說了三天胡話,現在清醒了過來,甚至吃東西也有胃口了。那邊坐著的是他的醫生,剛給他作了檢查,我是羅佳的同學,從前也是大學生,現在在照看他;所以請不要理會我們,也不要感到拘束,您要說什麼,就接著往下說吧。」

「謝謝你們。不過我的來訪和談話會不會驚動病人呢!」彼得·彼特羅維奇對佐西莫夫說。

「不一會,」佐西莫夫懶洋洋地說,「您甚至能為他排憂解悶,」說罷又打了個呵欠。

「噢,他早就清醒過來了,從早上就清醒了!」拉祖米欣接著說,他那不拘禮節的態度讓人感到完全是一種真誠樸實的表現,所以彼得·彼特羅維奇思索了一下以後,鼓起勇氣來了,也許這或多或少是因為這個衣衫襤褸、像個無賴的人自稱是大學生的緣故。

「令堂……」盧任開口說。

「嗯哼!」拉祖米欣很響地哼了一聲,盧任疑問地瞅了瞅他。

「沒什麼,我並沒有什麼意思;請說吧……」

盧任聳了聳肩。

「……我還在她們那裡的時候,令堂就給您寫信來了。來到這裡,我故意等了幾天,沒來找您,想等到深信您一切都已知悉以後再來;但是現在使我驚奇的是……」

「我知道,知道!」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用最不耐煩的懊惱語氣說。「這就是您嗎?未婚夫?哼,我知道!……夠了!」

彼得·彼特羅維奇氣壞了,不過什麼也沒說。他努力匆匆思索,想弄清這一切意味著什麼。沉默持續了大約一分鐘光景。

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他的時候,本已稍微轉過臉來,面對著他了,這時突然又重新凝神注視,懷著某種特殊的好奇心細細打量起他來,彷彿剛才還沒看清他這個人,或者似乎是盧任身上有什麼新的東西使他吃了一驚:為了看清盧任,他甚至故意從枕頭上稍稍欠起身來。真的,彼得·彼特羅維奇的全部外表的確好像有某種不同尋常的東西,讓人感到驚奇,似乎足以證明,剛才那樣無禮地管他叫「未婚夫」,並非毫無道理。第一,可以看得出來。而且甚至是太明顯了:他急於加緊利用待在首都的這幾天時間,把自己打扮打扮,美化一番,等待著未婚妻到來,不過這是完全無可非議,也是完全可以允許的。在這種情況下,甚至自以為,也許甚至是過分得意地自以為打扮得更加討人喜歡了,這也是可以原諒的,因為彼得·彼特羅維奇是未婚夫嘛。他的全身衣服都新做的,而且都很好,也許只有一樣不好:所有衣服都太新了,也過於明顯地暴露了眾所周知的目的。就連那頂漂亮、嶄新的圓呢帽也說明了這個目的:彼得·彼特羅維奇對這頂呢帽尊敬得有點兒過分,把它拿在手裡的那副小心謹慎的樣子也太過火了。就連那副非常好看的、真正茹文①生產的雪青色手套也說明了同樣的目的,單從這一點來看也足以說明問題了:他不是把手套戴在手上,而是只拿在手裡,擺擺派頭。彼得·彼特羅維奇衣服的顏色是明快的淺色,這種顏色多半適合年輕人穿著。他穿一件漂亮的淺咖啡色夏季西裝上衣,一條輕而薄的淺色長褲,一件同樣料子的坎肩和一件剛買來的、做工精細的襯衣,配一條帶玫瑰色條紋的、輕柔的上等細麻紗領帶,而最妙的是:這一切對彼得·彼特羅維奇甚至還挺合適。他容光煥發,甚至還有點兒好看,本來看上去就不像滿四十五歲的樣子。烏黑的絡腮鬍子像兩個肉餅,遮住他的雙頰,很討人喜歡,密密地彙集在颳得發亮的下巴兩邊,顯得十分漂亮。他的頭髮雖已稍有幾莖銀絲,卻梳得光光滑滑,還請理髮師給卷過,可是在這種情況下,就連他的頭髮也並不顯得好笑,雖說卷過的頭髮通常總是會讓人覺得可笑,因為這必然會使人的臉上出現去舉行婚禮的德國人的神情。如果說這張相當漂亮而莊嚴的臉上當真有某種讓人感到不快或使人反感的地方,那麼這完全是由於別的原因。拉斯科利尼科夫毫不客氣、仔仔細細地把盧任先生打量了一番,惡毒地笑了笑,又倒到枕頭上,仍然去望天花板。

①茹文系比利時的一個城市。

但是盧任先生竭力剋制著,好像決定暫時不理會這些古怪行為。

「發現您處於這樣的狀況,我感到非常、非常難過,」他想努力打破沉默,又開口說。「如果我知道您身體欠佳,我早就來了。不過,您要知道,事情太多!……加上還要在參政院里辦理一件我的律師業務方面的事情。至於您可以猜得到的那些急於要辦的事,我就不提了。我隨時都在等待著您的,也就是說,等待令堂和令妹到來……」

拉斯科利尼科夫稍動了動,想說什麼;他的臉上露出激動不安的神情。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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