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

佐西莫夫是個高大、肥胖的人,臉有點兒浮腫,面色蒼白,臉上颳得乾乾淨淨,淡黃色的頭髮是直的,戴著眼鏡,一隻胖得有點兒發腫的手指上戴著一枚老大的鑲寶石戒指。他大約有二十六、七歲。穿一件十分考究、料子輕而薄的、寬鬆的大衣,一條夏季穿的淺色長褲,總而言之,他身上的衣服全都是寬大的,很考究,而且是嶄新的;內衣也無可挑剔,錶鏈又粗又重。他一舉一動都是慢騰騰的,好像有點兒萎靡不振,同時又故意作出一副隨隨便便的樣子;隨時都流露出自命不凡的神情,不過他竭力想把自己的自負隱藏起來。所有認識他的人都認為他是個難以相處的人,可是都說,他業務不錯。

「老兄,我到你那兒去過兩趟……你瞧,他醒過來了!」拉祖米欣大聲說。

「我看到了,看到了;喂,現在自我感覺怎麼樣,啊?」佐西莫夫對拉斯科利尼科夫說,同時凝神細細打量著他,坐到沙發上他的腳邊,立刻就儘可能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了。

「心情一直憂鬱,」拉祖米欣接著說,「我們剛剛給他換了內衣,他差點兒沒哭起來。」

「這是可以理解的;內衣可以以後再換嘛,既然他自己不願意……脈搏很正常。頭還有點兒痛,是吧?」

「我沒有病,我身體完全健康!」拉斯科利尼科夫執拗而又氣憤地說,突然在沙發上欠起身來,兩眼炯炯發光,可是立刻又倒到枕頭上,轉過臉去對著牆壁。佐西莫夫凝神注視著他。

「很好……一切都很好,」他懶洋洋地說。「吃過點兒什麼嗎?」

告訴了他,又問,可以給他吃什麼。

「什麼都能給他吃……湯,茶……蘑菇和黃瓜當然不能讓他吃,牛肉也不行……還有,……啊,幹嗎盡說些沒意思的話呢!……」他和拉祖米欣互相使了個眼色。「藥水不要喝了,什麼都不要了;明天我再來看看……本來今天也行,……嗯,是的……」

「明天晚上我領他去散散步!」拉祖米欣決定,「去尤蘇波夫花園,然後去『水晶宮』①。」

①一八六二年彼得堡開了一家叫「水晶宮」的大飯店。「水晶宮」這個名稱在當時頗為時髦,這是因為倫敦有一座「水晶宮」——為第一次世界工業博覽會(一八五一)而建造的一座玻璃大樓。

「明天我連動都不讓他動,不過……稍微動動也可以……

嗯,到時候再說吧。」

「唉,真遺憾,今天我剛好要為遷入新居請客,只兩步遠;要是他也能去就好了。哪怕在我們中間在沙發上躺一會兒也好!你去嗎?」拉祖米欣突然對佐西莫夫說,「當心,可別忘了,你答應了的。」

「也許要稍遲一些去。他那裡準備了些什麼?」

「唉,沒弄什麼,茶,伏特加,鯡魚。還有餡餅:來的都是自己人。」

「都是哪些人?」

「都是這兒的人,而且都是新人,真的,——也許只除了老舅舅,不過連他也是新人:昨天剛到彼得堡,不知來辦什麼事;我和他五年見一次面。」

「他是做什麼的?」

「在縣裡當個郵政局長,就這樣混了一輩子……領退休金了,六十五歲,沒什麼好說的……不過,我愛他。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要來:這個區里偵查科的科長……法學院的畢業生。對了,你認識他……」

「他也是你的什麼親戚?」

「最遠的遠親;你幹嗎皺眉?怎麼,你們吵過一次架,所以,大概你就不來了,是嗎?」

「我才瞧不起他呢……」

「這樣最好。嗯,那兒還有幾個大學生,一個教師,一個小官,一個樂師,一個軍官,扎苗托夫……」

「請你告訴我,你,或者他,」佐西莫夫朝拉斯科利尼科夫那邊點了點頭,「跟扎苗托夫能有什麼共同之處呢?」

「唉,這些嘮嘮叨叨的人啊!原則……你太講原則了,立足於原則,就會失去行動自由,這也就像站在彈簧上一樣,都不敢隨心所欲地動一動;可照我看,人好,——這就是原則,我什麼也不想知道。扎苗托夫是個十分出色的人。」

「發不義之財。」

「哼,發不義之財,我才不在乎呢!發不義之財又怎樣!」拉祖米欣突然大聲叫喊,有點兒不自然地發起脾氣來,「難道我向你稱讚他發不義之財了嗎?我說,只是從某一點來看,他是個好人!要是從各方面去看,還會剩下多少好人?我深信,那樣的話,我這個人怕只值一個烤洋蔥頭,而且還要把你也搭上……」

「這太少了;我會給兩個的……」

「可你嘛,我只給一個!再說點兒俏皮話吧!扎苗托夫還是個小孩子,我還會像對待小孩子那樣揪他的頭髮呢,應當把他拉過來,而不是推開他。把一個人推開,這樣你就不能改造他了,對一個小孩子來說,更是如此。對待小孩子需要加倍小心。唉,你們這些進步的笨蛋哪,什麼都不懂!不尊重別人,也就是侮辱自己……如果你想知道的話,那麼我們之間大概也有件共同的事情。」

「很想知道。」

「都是為了漆匠,也就是油漆工的那件案子……我們一定會把他救出來!其實現在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了。現在案情已經毫無疑問,十分明顯了!我們只不過是再加把勁而已。」

「什麼油漆工啊!」

「怎麼,難道我沒講過嗎?沒講過?哦,想起來了,我只跟你說過一開始的情況……喏,就是殺死放高利貸的老太婆,殺死那個官太太的兇殺案……現在有個油漆工也牽連進去了……」

「關於這件兇殺案,你告訴我以前,我就聽說了,而且對這件案子甚至還很感興趣……這多多少少是因為……有一次碰巧……在報紙上也看到過!這……」

「莉扎薇塔也給殺死了!」娜斯塔西婭冷不丁突然對拉斯科利尼科夫說。他一直待在屋裡,緊靠在門邊,聽著。

「莉扎薇塔?」拉斯科利尼科夫用勉強可以聽到的聲音喃喃地說。

「莉扎薇塔,那個女小販,你不認識嗎?她常到這兒樓下來。還給你補過襯衣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轉過臉去,面對著牆壁,在已經很臟、印著小白花的黃色牆紙上挑了一朵上面有褐色條紋、而且很難看的小白花,仔細觀察起來:這朵花上有幾片花瓣,花瓣上的鋸齒是什麼樣的,上面有幾條條紋?他感覺到,他的手腳都麻木了,好像已經癱瘓了,可是他並不試著動一動,仍然執拗地盯著那朵小花。

「那個油漆工怎麼樣了?」佐西莫夫極為不滿地打斷了娜斯塔西婭的話。她嘆了口氣,不作聲了。

「也被當作兇手了!」拉祖米欣激動地接著說。

「有什麼罪證嗎?」

「有什麼罪證啊?不過,正是因為有罪證,可這罪證不能算是證據,需要證明的就正是這一點!這完全跟一開始他們逮捕和懷疑這兩個,啊!想起來了……科赫和佩斯特里亞科夫一模一樣。呸,這一切做得多麼愚蠢,就連從旁觀者的觀點來看,也覺得太惡劣了!佩斯特里亞科夫也許今天會來我家……順帶說一聲,羅佳,這件案子你是知道的,還在你病倒以前就發生了,正好是你在警察局裡昏倒的頭一天,當時那裡正在談論這個案子……」

佐西莫夫好奇地瞅了瞅拉斯科利尼科夫;後者一動不動。

「你知道嗎,拉祖米欣?我倒要瞧瞧,你這個愛打抱不平的人到底有多大神通,」佐西莫夫說。

「就算是吧,不過我們還是一定要把他救出來!」拉祖米欣用拳頭捶了一下桌子,大聲叫嚷。「你知道這兒最氣人的是什麼嗎?氣人的倒不是他們撒謊;撒謊總是可以寬恕的;撒謊不是壞事,因為謊言會導致真理。不,氣人的是他們說謊,還對自己的謊言頂禮膜拜。我尊敬波爾菲里,不過……譬如說吧,一開始是什麼把他們搞糊塗了呢?房門本來是扣著的,可是和管院子的一道回來——卻是開著的:可見殺人的就是科赫和佩斯特里亞科夫!瞧,這就是他們的邏輯。」

「你別急呀;只不過是拘留了他們;可不能……順便說一聲:我遇到過這個科赫;原來他向老太婆收購過逾期的抵押品?是嗎?」

「對,是個騙子!他也收購票據。是個投機商人。叫他見鬼去吧!可我為什麼生氣呢,你明白嗎?惹我生氣的是他們陳腐,庸俗,一成不變,因循守舊……而這裡,單從這一個案件里就可以發現一條全新的途徑。單是根據心理上的材料就可以看出,應該怎樣做才能發現真正的蛛絲馬跡。『我們,』他們說,『有事實!』可事實並不是一切;至少有一半要看你是不是會分析這些事實!」

「你會分析這些事實嗎?」

「不是嗎,當你感覺到,憑直覺感覺到,你能為這個案子提供一些幫助的時候,是不能保持沉默的,假如……唉!你了解這個案子的詳情細節嗎?」

「我正等著聽聽這個油漆工的情況呢。」

「啊,對了!好,你聽著,是這麼回事:正好是在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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