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誰知道他會不會回來得比預料要早些呢?"她說。

"啊!我正希望在這兒見到他,"娜農回答說,"我侍候他慣了!他多和氣,是個十全十美的少爺,說他俏也行,一頭鬈髮跟姑娘似的。"歐葉妮望望娜農。

"聖母哎!小姐,您眼神像靈魂入了地獄似的!可別這樣瞅人家。"

從那天起,歐葉妮的美具有一種新的品格。對於愛情的深思慢慢滲入她的心靈,再加上得到愛情的婦女所具備的那種尊嚴,她眉宇間透出一種畫家們用光環來表現的光彩。堂弟到來之前,歐葉妮可以比作受胎前的聖處女;堂弟走了之後,她就像當了聖母的瑪麗亞:她已感受到了愛情。在一些西班牙畫家的筆下,前後兩個瑪麗亞被表現得如此不同又如此出神入化,成為基督教藝術中最豐富、最光輝的形象之一。夏爾走後的第二天,她從教堂望完彌撒回家(在望彌撒時,她許願要天天來教堂),路過書店,她買了一幅世界地圖;她把地圖掛在鏡子的旁邊,為的是跟隨堂弟一路去印度,為的是一早一晚可以置身於堂弟乘坐的船上,見到他,向他提出上千個問題,問他:"你好嗎?難受嗎?當你看到那顆你曾教我認識到它的美麗和用途的星星的時候,你一定想到我了吧?"早晨,她在核桃樹下出神,坐在那條蛀孔累累、覆蓋青苔的板凳上,在那裡他倆曾說過多個甜言蜜語,說過多少傻話,他們還曾一起做過終成眷屬的美夢。她遙想未來,仰頭望著牆上的一角青天,然後又向那面破舊的外牆望去,望到夏爾卧室上面的屋頂。總之,這是孤獨的愛情,真正的愛情,它持續不斷,潛入了種種思念,變成了生命的本質,或者用老一輩人的話來說,變成了生命的材料。當格朗台老爹的那些自稱朋友的人晚上來打牌的時候,她裝得高高興興,隱瞞著真實的心情;但是整個上午,她跟母親和娜農只提夏爾。娜農明白,她可以同情小姐的苦惱,同時不玩忽對老東家的職守。她對歐葉妮說:"我要是有個真心對我的男人,我甘心………跟他進地獄。我甘心……那個那個……我甘心為他而毀了自己。可是……我沒有這樣的男人。我到死都不知道人生一世是怎麼回事兒。小姐,您想得到嗎?那個老頭兒高諾瓦葉,人倒是挺好的,他老圍著我轉,看上了我的錢,正等於那些來巴結您的人,其實是嗅到了老爺金元寶的氣味。我心中有數,因為我這人,心可細呢,別瞧我胖得像塔樓;嘆,我的小姐,雖然那算不上愛情,我也挺高興。"

兩個月過去了。過去那麼單調的日常生活由於對秘密的巨大關切而活躍起來,秘密也使三位婦女的關係更親密。在她們的心目中,夏爾還在這間客廳的灰色天花板下走來走去,仍然住在這裡。一早一晚,歐葉妮打開梳妝盒,端詳嬸嬸的肖像。有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她正從兩幅肖像中尋找夏爾的相貌特徵時,被母親撞見。格朗台太太到那時才得知出遠門的人用這件禮物換取了歐葉妮私房錢的可怕的秘密。

"你都給他了,"嚇壞了的母親問道,"你父親過年的時候要看你的金子的,到那時候你怎麼跟他交待?"

歐葉妮的眼睛定住了,母女倆足足有半天惶恐得要命,糊裡糊塗地錯過了正場彌撒,只好去做讀唱彌撒。三天之後,一八一九年就要結束。三天之後一件驚心動魄的大事就要發生,一出沒有毒藥、匕首,沒有血流成河的布爾喬亞悲劇就要上演;但是,對於劇中人來說,這出悲劇比希臘神話中赫赫有名的阿特柔斯王族後裔的慘絕人寰的遭遇更為殘酷。

"到時候咱們怎麼過這一關啊?"格朗台太太把活計放到膝蓋上,對女兒說。

兩個月來,可憐的母親受到那樣多的干擾,弄得她過冬要用的羊毛袖套一直沒有織完。這件小事,表面上無關緊要,對她卻造成悲慘的後果。由於沒有袖套,她在丈夫一次大發雷霆時,嚇出一身汗之後,偏偏又著了寒。

"我想過了,可憐的孩子,要是你早告訴我這件秘密,咱們還來得及寫信給巴黎的德·格拉珊先生。他或許有辦法給咱們寄回一批跟你的金幣相仿的金幣;雖然你父親熟悉你的金幣,也許……"

"咱們哪有那麼多錢去弄金幣呀?"

"我可以拿我的財產作抵押。再說,格拉珊先生可能會為咱們……"

"現在來不及了,"歐葉妮聲音都變了,悶聲悶氣地打斷母親的話,說。"明天一早,咱們不就該上他的房間去祝他新年好嗎?"

"可是,孩子,為什麼我不能去找克呂旭想想辦法呢?"

"不行,不行,這等於把我送進他們的羅網,以後咱們得聽他們擺布了。況且,我主意已定。我做得對,我不後悔。上帝會保佑我的。聽天由命吧。啊!要是您讀了他的信,您也會只為他著想的,母親!"

第二天一早,一八二○年正月初一,母女倆無法脫身的恐怖反倒使她們靈機一動,想出一個不鄭重其事去格朗台房間拜年的最自然的借口。一八一九年到一八二○年之間的冬天是那一時期最冷的冬天。屋頂上積滿了雪。

格朗台太太一聽到丈夫的房裡有響動,便說道:"格朗台,叫娜農給我的房裡生點火吧;我在被窩裡凍僵了。我這年紀,要多加保重了。還有,"她停頓了片刻,說,"讓歐葉妮一會兒也到我房裡來穿衣裳吧。這種天氣,可憐的孩子在她自己的房裡梳洗會得病的。耽會兒我們到客廳壁爐邊再給你拜年吧。"

"得,得,得,得,說得多好聽!你這叫開門大吉吧,太太?你從來沒有這麼能說會道呀。沒準你已經吃過一片泡酒的麵包了吧?"

沉默了一陣。"哎!"妻子的話大概讓他有所感化,老頭兒又說,"就按您的意思辦吧,格朗台太太。你真是個賢惠的妻子,我可不願意讓你在這個年紀有什麼三長兩短,儘管拉倍特里埃家的人一般都硬朗得像老牌水泥。嗯?你說是不是?"停頓片刻,他喊道。"總而言之,咱們得了人家的遺產,對他們家的後代我總是寬容的。"說罷,他咳了幾聲。

"老爺,您今天早晨挺開心吧,"可憐的女人口氣嚴肅她說。

"我總是挺開心的,

開心,開心,開心,箍桶匠,

快修補您的臉盆多歡暢!"

他一邊唱著,一邊衣冠楚楚地走進妻子的卧室。"不錯,好傢夥,倒真是乾冷乾冷的。咱們今天吃頓好飯,太太。德·格拉珊給我寄來了塊菰鵝肝醬,耽會兒我到驛站去拿。他准還捎帶一枚面值加倍的拿破崙送給歐葉妮,"箍桶匠湊在妻子耳邊說道,"我已經沒有金子了,太太。我本來倒還有一批古錢的,這話也就只能對你說說;但是為了做生意,只能都花了。"說罷,他吻了一下妻子的額頭,表示祝賀新年。

"歐葉妮,"慈母叫道,"不知道你父親朝哪一面側身睡的好覺;總之,他今天一早脾氣真好。唉!咱們能過關的。"

"老爺怎麼啦?"娜農走進女主人卧室準備生火。"他先是對我說:天天如意,年年快樂,大蠢貨!到我老婆子屋裡生火去,她冷。他伸手給我一枚六法郎嶄新的硬幣,我都傻了!太太,您瞧,看到沒有?哦!他真好。怎麼說,他也是個要面子的人。有的人越老越吝嗇,可是他,就像您做的果子酒一樣,挺和順,而且越陳越好。他真是個十全十美的好人兒。"

格朗台快樂的秘密,在於他的投機生意完全成功。德·格拉珊先生扣除了老箍桶匠為十五萬荷蘭證券貼現欠他的一筆錢和他為老箍桶匠買進十萬法郎公債墊付的零頭之後,托驛車把一個季度利息餘下的三萬法郎帶給了格朗台,同時還報告說公債繼續上漲。當時的市價是八十九法郎一股,到一月底,最赫赫有名的資本家們都肯出價九十二法郎收進。格朗台在兩個月中贏利百分之十二,他已經把賬軋清,從今以後他每半年坐收五萬法郎,不必付稅,也沒有什麼補償性的花費。內地人一般對公債有一種難以克服的反感,可是格朗台終於弄清了這筆投資的好處,他發覺自己五年之內可以不必太費心機,連本帶利,成為一筆六百萬法郎資本的主人,再加上他幾處地產的價值,勢必構成一筆了不起的財富。一年給娜農六法郎,也許是對老媽子不自覺幫了東家大忙的酬金。

"哦!哦!格朗台老爹一清早就像去救火似的,要上哪兒去?"忙看開店門的商人們心裡嘀咕道。後來,他們又見他從驛站回來,身後跟著一個送郵件的腳夫,推著裝滿大包小包的獨輪車。"水總是往河裡流,老頭兒剛才是奔著錢去的,"有人說。"錢從巴黎、從弗洛瓦豐、從荷蘭,往他家滾呢,"另一個人說,"他早晚會買下索繆的,"第三個人高聲嚷道。"他都不怕冷,總忙著做生意,"有個女的對自己的男人說。"哎,哎,格朗台先生,要是您拿著礙事,我替您減輕這負擔。"

"倒也真重!都是些銅板,"葡萄園主說,

"響噹噹的錢,"腳夫低聲說道。

"你想要我照顧照顧嗎?那就管好你那張臭嘴,"老頭兒開門時對腳夫說。

"啊!老狐狸,我還以為他耳朵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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