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德·蓬……蓬……蓬豐先生……"格朗台三年來第二次稱克呂旭的侄子蓬豐先生。庭長聽了簡直自以為已經被刁鑽的老頭兒選作女婿了。"您……您……您方才說,破……破產……可……可以……出於某……某種情況……由……由……"

"由商業法庭出面阻止。這種事情天天都有,"德·蓬豐先生抓住了,說得確切些,自以為猜到了格朗台老爹的想法,好心好意地準備跟他詳細解釋一番。"您想聽聽?"

"洗……洗耳恭……恭聽,"老頭兒特別謙遜地回答說,那模樣像調皮的孩子故意學乖,假裝一本正經聽老師講解,心裡卻在訕笑老師。

"當一位值得尊敬又受到尊敬的人,例如,在巴黎的已故的令弟……"

"舍……舍弟,對。"

"一旦受到周轉不靈的威脅……"

"這……這……叫叫做……周……周轉不靈?"

"是的。……以致破產迫在眉睫,對他有管轄權的(請注意)商業法庭有權通過判決給他的商社任命一些清理員。清理不是破產,您懂不懂?一個人一旦破產名譽就掃地了;但是宣告清理,他還是個清白的人。"

"這就……大……大……大不一樣了,要……要是……代價……並……並不更高……"格朗台說。

"不通過商業法庭也還可以宣告清理的。因為,"庭長捏了一撮鼻煙,"破產是怎麼宣告的,您知道嗎?"

"我從來沒有想……想過,"格朗台回答。

"第一,"法官說,"當事人或他的合法登記的代理人造好資產結算表送往法院書記室。第二,由債權人出面申請。如果當事人不交資產結算表,債權人不申請法院宣告該當事人破產,那又怎麼辦呢?"

"是啊,怎……怎麼辦?"

"那麼死者的親族,代表,繼承人,或者當事人如果沒有死則由他自己,或者當事人如果躲起來了,可以由他的朋友,出面清理。也許您想清理令弟的債務吧?"庭長問道。

"啊!格朗台,"克呂旭公證人叫起來,"那就太好了。咱們地處偏僻,面子要緊。令弟畢竟跟您同姓,要是您挽救自家清白,那您可真是個男子漢了……"

"崇高的男子漢,"庭長打斷老叔的話,插言道。

"當然,"老葡萄園主答道,"我我我的弟弟是是是姓格朗台,跟……跟我同姓。這……這這是千真萬確的。我我我不否否否認。而這這這……種……清清清清理……能能能能……在任……任何情情情況況……況下,從各各各方方面看看看,對對對我我我……所愛的侄兒是是是很很很有利利利的。可是,先得弄明白。我不認認……認得那些巴黎的壞壞壞蛋。我……在索繆,您知道!我的葡葡萄秧,我的水水水渠,總,總之,我有我的事。我從沒有開過期票。什麼叫期票?我我我收到的期期期票多了,我自己沒有簽簽簽發過。期票能兌兌兌兌現,能貼貼貼貼現。我就知道這些。我聽聽說可可可可以贖回期期……"

"是的,"庭長說,"貼百分之幾,可以買到。您懂不懂?"

格朗台用手托住耳朵,做了個招風耳。庭長把話又重複了一遍。

"那麼說,"葡萄園主接言道,"這這這中間,有人喝湯,有人吃肉了。我我我活到這這把年年年紀,這這這些事事事,我都都鬧鬧鬧不清。我得……得……留……留在這裡照照照看穀物。穀物進進進了倉,就用……用穀物……支付。首先得照照照看收收成。我在弗洛瓦豐有有有重要的生意要做,賺賺賺錢生意,我不能拋拋拋開我我我的家去應應付我根本不不不了解的鬼鬼鬼人鬼鬼鬼事。您說我我我應該去去去巴黎辦清清清理理理,制止破產宣告。我我我分身無無無術呀,我又不是小小鳥,……所以……"

"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公證人叫出聲來,"那好辦,老朋友,您有朋友,有老朋友,能為您盡心儘力的。"

"得了,"葡萄園主心想,"您就自告奮勇吧。"

"要是派誰去巴黎,找令弟紀堯姆最大的債主,跟他說……"

"且且且慢,"老頭兒接言道,"跟他說。說什麼?是不是就就就說:索繆的格朗台先生這樣,索繆的格朗台台先生那那那樣。他疼他的弟弟,愛他的侄侄侄兒。格朗台是個好好親親親戚,他有一一一片好心。他把把收收收成賣賣賣了。不要宣告破破破破產,你們碰碰碰碰頭,任任任任命幾個清清清理員。到那時格朗台等等等著瞧吧。與與與其讓法法院插插……手,倒不如……清理更上……算……嗯?是不是?"

"對極了,"庭長說。

"因為,您知道,德·蓬蓬蓬豐先生,在打……打……定主意……以前,得斟酌斟酌,做不……到總是……做不到。凡……凡是花……花錢的事,為為為了不傾……傾家蕩產,得先……把收支弄弄弄清。嗯?是不是?"

"當然,"庭長說。"我的意見是在幾個月內可以花一筆錢把債券全部贖回,通過協商付款。哈哈!手裡有肥肉,還怕狗不跟著走?只要不宣告破產,只要債券到您手裡,您就清白得像冬雪了。"

"像冬冬冬雪,"格朗台托著耳朵,把手做成招風耳,重複庭長的話,說,"我不明白,什麼冬雪?"

"您好好聽我說,"庭長嚷道。

"我,我,我聽著呢。"

"債券是一種商品,也有市價漲落。這就是傑雷米·邊沁對於高利貸的原則推論。他論證了譴責高利貸的偏見是愚蠢的。"

"對……"老頭兒說。

"根據邊沁的觀點,既然金錢在原則上是一種商品,代表金錢的東西也同樣變為商品,"庭長接著說道,"眾所周知,有某某人簽名的期票,跟這種或那種商品一樣,也名目繁多,價格時漲落時,流通量忽多忽少,漲價時能很貴,也能跌得一錢不值,商業法庭裁決……(咄!我真笨,對不起),照我看,令弟的債券您可以打二五扣贖回的。"

"您您……說,他叫叫……傑……傑……傑雷米,邊……"

"邊沁,英國人。"

"那個傑雷米讓咱們在商業上避免了許多哭天喊地的下場,"公證人笑著說。

"那些個英國人有有有有時候還真講情情情理,"格朗台說,"那麼,照照照邊邊邊邊沁的看法,我兄弟的債券說說說是值值錢……其實不值錢了。是這樣的話,我,我,我說對了,是不是?我覺得很清楚……債主可能……不,不可能……我明明明白。"

"讓我跟您都講明了吧,"庭長說,"從法律上講,您要是把格朗台商社的債券全都弄到手,那麼令弟或他的繼承人就不欠誰的債了。好。"

"好,"老頭兒也跟著說一遍。

"以公道而論,如果令弟的債券在市場上以百分之幾的折扣轉讓(您明白轉讓的意思嗎?趕巧您有位朋友經過那裡,把債券買下,那就是說,債權人沒有受到任何暴力的強迫,自願放出債券,已故的巴黎格朗台的遺產就光明正大地不負債務了。"

"不錯。生……生……生意總歸是生意,"箍桶匠說,"這甭……甭……說……可是,然而,您知道的,這也有難難……難處。我,我……沒有……錢錢……也……也……也沒有……空,空……"

"是啊,您脫不開身。哎,這樣吧,我替您去巴黎走一趟(旅費記在您的賬上,小意思)。我去見見債權人,跟他們談談,把期限往後拖一拖,只要您在清理總數上再添付一筆錢,跟債券對上,事情就都能解決。"

"這以後再……詳……詳談,我……我……不……不能,也不想……沒弄清就……應……應承……不……不……不行的,您……明白?"

"那是。"

"我腦袋都要炸……炸了,您說……說的……話……您……簡直把……我……我的腦……腦袋都……拆……拆散了。我活到今天頭頭……頭一回……得想想……這麼個……"

"是啊,您不是法學家。"

"我,我只是個種……種葡萄的窮老大,聽不懂您……您剛才說的那……那些話;所以我得……得……得琢琢……琢磨琢磨……"

"那好,"庭長擺出像要作總結的架勢。

"侄兒!……"公證人帶著埋怨口吻打斷他的話頭。

"怎麼,叔叔?"庭長回話。

"讓格朗台先生說說他的想法,委託辦這麼一件大事,非同小可。咱們的朋友應該對委託範圍作一個明確的界定……"

一聲門錘宣告德·格拉珊一家三口駕到。他們進來,跟大家寒暄,使克呂旭無法把話說完。公證人對此反倒高興。格朗台已經斜眼瞅他了,鼻尖的肉瘤傳達出了他內心狂風暴雨般的翻騰;但是,首先,謹小慎微的公證人認為:一個初級法庭庭長不宜親自去巴黎降服債權人,插手一件冒犯廉政法律的花招;其次,他還沒有聽到格朗台肯不肯花錢的表示,侄兒就自告奮勇接手這樁交易,他從本能上感到心驚肉跳。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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