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雪地忍衣單熱衷送客 山樓苦境寂小病留蹤

卻說西山的何氏別墅中,紫色的窗幔上,照著一雙人影。窗外冰天雪地中的一輪涼月,也未免對了這旖旎的風景,發生微笑。這兩個人影,一個是樊家樹,一個是何麗娜,影子是那樣倚傍一處,兩個人也就站著不遠。何麗娜眉毛一揚,兩個酒窩兒掀動起來,她沒有說話,竟是先笑起來了。家樹笑道:「你今天太快活了吧?」何麗娜笑道:「我快活,你不快活嗎?」說著,微微的搖了一搖頭,又笑道:「你不見得會快活吧?」家樹道:「我怎麼不快活?在西山這地方,和出洋的朋友見面了。」何麗娜笑著,也沒有什麼話說,向沙發椅子上引著道:「請坐,請坐。」家樹便坐下了。

何麗娜見家樹終於坐下,就親自重斟了一杯熱熱的玫瑰茶,遞到家樹手上,自己卻在他對面,一個錦墩上坐著。家樹呷了茶,眼望了茶杯上出的熱氣,慢慢的看到何麗娜臉上,笑道:「何女士,你現在可以回城去了吧?」他說這句話不要緊,何麗娜心裡,不覺蕩漾了一下。因為這句話以內,還有話的。自己是為婚姻不成功,一生氣避到西山來的。他現在說可以回城了吧,換句話說,也就是不必生氣了。不必生氣了,就是生氣的那個原因,可以消滅了。她不覺臉上泛起兩朵紅雲,頭微微一低。心裡可也就跟著為難:說是我回城了,覺得女兒家,太沒有身分,在情人面前,是一隻馴羊。可是說不回城去,難道自己還和他鬧氣嗎?那末,這個千載一時的機會,又要失去了。縱然說為保持身分起見,也說含混一點,但是自己絕對沒有那個勇氣。究竟她是一個聰明女郎,想起剛才所說,眼睛和愛情一樣,裡面夾不得一粒沙子,便笑道:「你眼睛裡那一粒沙子,現在沒有了嗎?」家樹微微點點頭道:「沒有沙子了,很乾凈的。」他雖是那樣點了頭,可是他的眼光,卻並不曾向她直視著,只是慢慢的呷著茶,看了桌上那對紅燭的燭花……

何麗娜看看家樹,見他不好意思說話,不便默然,於是拿出往日在交際場中那洒脫的態度來,笑道:「茶太熱了吧,要不要加點涼的?」家樹道:「不用加涼的,熱一點好。」何麗娜也不知是何緣故,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笑畢,身子跟著一扭。家樹倒也愕然,自己很平常的說了這樣一句話,為什麼惹得她這樣大笑?喝玫瑰茶,是不能熱一點的嗎?他正怔怔的望著,何麗娜才止住了笑向他道:「我是想起了一件事,就笑起來了,並不是笑你回答我的那一句話。」家樹忽然有一點省悟,她今天老說雙關的話,大概這又是雙關的問話,自己糊裡糊塗的答覆,對上了她那個點子了。當然,這是她願聽的話,自然是笑了。自己老實得可憐,竟是在一個姑娘當面,讓人家玩了圈套了。便舉起茶杯來一飲而盡,然後站了起來道:「多謝密斯何,吵鬧了你許久,我要回旅館去了。」何麗娜道:「外面的雪很深,你等一等,讓我吩咐汽車夫開車送你回去。」說著,她連忙跑到裡面屋子裡去拿了大衣和帽子出來,先將帽子交給家樹,然後兩手提了大衣,笑著向他點頭,那意思是讓他穿大衣。

這樣一來,家樹也不知如何是好,向後退了一步,兩手比著袖子,和她連連拱了幾下手道:「不敢當,不敢當!」何麗娜笑道:「沒關係,你是一個客,我做主人的招待招待那也不要緊。」家樹穿是不便穿,只好兩手接過大衣來,自行穿上。何麗娜笑道:「別忙走呀,讓我找人來送。」家樹道:「外面雖然很深的雪,可月亮是很大的!」他一面說,一面就向外走。何麗娜說是吩咐人送,卻並沒有去叫人,輕輕悄悄的就在他身後緊緊的跟了出來。由樓下客廳外,直穿過花坪,就送到大門口來。

家樹剛到大門口,忽然一陣寒氣,夾著碎雪,向人臉上、脖子上直灑過來,這就想起何麗娜身上,還穿的是灰布起袍,薄薄的分量,短短的袖子,怎樣可以抗冷?便迴轉身道: 「何女士請回吧,你衣裳太單薄。」何麗娜道:「上面是月,下面是雪,這景緻太好了,我願意看看。」家樹道:「就是要看月色,也應當多穿兩件衣服。」何麗娜聽說,心裡又蕩漾了一下,站在門洞子里避著風,且不進去,遲疑了一會,才低聲道:樊先生明天不回學校去嗎?說吧。」何麗娜道:「那末,明天請在我這裡午飯。就是要回學校,也吃了午飯去。」 說到這裡,女僕拿著大衣送了來,汽車夫也將車子開出大門來。何麗娜笑道:「人情做到底,我索性送樊先生回旅館去。」說時,她已把大衣穿了,開了汽車門,就坐上車去等著。這是何小姐的車子,家樹不能將主人翁從她自己車子上轟了下來,只得也跟著坐上車來,笑道:「象主人翁這樣殷勤待客的,我實在還是少見。」何麗娜笑道:「本來我閑居終日,一點事情沒有,也應該找些事情做做呀。」

二人說著話,汽車順了大道,很快的已經到了西山旅館門口。家樹一路之上,心裡也就想著:假使她下車還送到旅館裡面去,那倒讓自己窮於應付了……可這時何麗娜卻笑道:恕我不下車了,明天見吧。只手在車外招了兩招呢。

當時家樹走進旅館裡,茶房開了房門,先送了一個點了燭的燭台進來,然後又送上一壺茶,便向家樹道:「不要什麼了嗎?」家樹聽聽這旅館裡,一切聲音寂然。鄉下人本來睡得很早,今晚又是寒夜,大概都安歇了,也沒有什麼可要,便向茶房擺了一擺頭,讓他自去。這屋子裡爐火雖溫,只是桌上點了一支白蠟燭,發出那搖搖不定的燭光,在一間很大的屋子裡,更覺得這光線是十分微弱。自己很無聊的,將茶壺裡的茶,斟上一杯。那茶斟到杯子里,只有玲玲玲的響聲,一點熱氣也沒有,喝到嘴裡和涼水差不多,也僅僅是不冰牙罷了。他放下茶杯,隔了窗紗,向外面看看,月光下面的雪地,真是銀裝玉琢的世界。家樹手掀了窗紗,向外面呆看了許久,然後坐在一張椅子上,只望了窗子出神。心裡就想著:這樣冷冷靜靜的夜裡,不知關氏父女投宿在何處?也不知自己去後,何麗娜一人坐汽車回去,又作何種感想?他只管如此想著,也不知混了多少時間,耳邊下只聽到樓下面的鐘,噹噹敲上了一陣,在鄉郊當然算是夜深的了,自己也該安歇了吧。於是展開了被,慢慢的上床去睡著。因為今天可想的事情太多了,靠上枕頭,還是不住的追前揣後想著……

待到次日醒來,這朝東的窗戶,正滿滿的,曬著通紅的太陽。家樹連忙翻身起床,推開窗紗一看,雪地上已經有不少的人來往。可是旅館前的大路,已經被雪遮蓋著,一些看不出來了。心想:昨天的汽車,已經打發走了,這個樣子,今天要回學校去已是不可能,除非向何麗娜借汽車一坐。但是這樣一來,二人的交情進步,可又要公開到朋友面前去了。第一是伯和夫婦,又要進行"喝冬瓜湯"的那種工作了。想了一會,覺得西山的雪景,很是不壞,在這裡多耽擱一天,那也無所謂。於是吩咐茶房,取了一份早茶來,靠了窗戶,望著窗外的雪景,慢慢的吃喝著。吃過了早茶,心裡正自想著:要不要去看一看何麗娜呢?果然去看她,自己的表示,就因昨晚一會,太切實了。然而不去看她,在這裡既沒有書看,也沒有朋友談話,就這樣看雪景混日子過嗎?如此想著,一人就在窗子下徘徊。

忽然,一輛汽車很快的開到旅館門前。家樹認得,那是何麗娜的車子,不想自己去訪她不訪她這個主意未曾決定,人家倒先來了。於是走出房來,卻下樓去相迎,然而進來的不是何小姐,乃是何小姐的汽車夫。他道:「樊先生,請你過去吧,我們小姐病了。」家樹道: 「什麼,病了?昨天晚上,我們分手,還是好好的呀。」汽車夫道:「我沒上樓去瞧,不知道是什麼病。據老媽子說,可病得很厲害呢!」家樹聽說,也不再考慮,立刻坐了來車到何氏別墅。女僕早是迎在樓梯邊,皺了眉道:「我們小姐燒得非常的厲害,我們要向宅里打電話,小姐又不許。」家樹道:「難道到現在為止,宅里還不知道小姐在西山嗎?」女僕道: 「知道了幾天了,這汽車不就是宅里打發著來接小姐回去的嗎?」

家樹說著話,跟了女僕,走進何麗娜的卧室。只見一張小銅床,斜對了窗戶,何麗娜卷了一床被躺著,只有一頭的亂髮,露在外面。她知道家樹來了,立刻伸出一隻雪白的手臂,將被頭壓了一壓,在軟枕上,露出通紅的兩頰來。她看到家樹,眼珠在長長的睫毛里一轉,下巴微點著,那意思是多謝他來看病。家樹隨伸手去摸一摸她,覺得不對:她又不是鳳喜!

在家樹手一動,身子又向後一縮的時候,何麗娜已是看清楚了,立刻伸手向他招了一招道:「你摸摸我的額頭,燒得燙手呢。」家樹這就不能不摸她了,走近床邊,先摸了她的額頭,然後又拿了她的手,按了一按脈。何麗娜就在這時候連連咳嗽了幾聲。家樹道:「這病雖來的很猛,我想,一定是昨晚上受了涼感冒了。喝一碗薑湯,出一身汗,也就好了。」何麗娜道:「因為如此,所以我不願意打電話回家去。」家樹笑道:「這話可又說回來了,我可不是大夫,我說你是感冒,究竟是瞎猜的,設若不是的呢,豈不耽誤了醫治?」何麗娜道:當然是的。醫治是不必醫治,不過病里更會感到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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