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片孤城萬仞山(2)

「他兩人一轉進來,我就把包包盯到起。洋先生硬是大方,每人丟幾個銅錢,我千恩萬謝、萬謝千恩……還是把他的包包盯到起。上好的皮子呦,光光哩,黃黃哩,亮亮哩,把人都照得起。漲起多高,天曉得包包頭裝得啥子寶貝。我就把包包盯到起。咳,那個洋龜兒子手緊得很,寸都不離。堂倌把梯口看到起,二樓的包間上不到,狗日的,今天沒得運氣……「aa「我轉進去,又把我趕出來,又進去,又趕。拉起十多人走,為啥子偏偏丟下老子不管,官家的飯老子吃不得?我就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為啥子不帶起我走?那個龜兒子聶長官,就問,喊啥子?你喊啥子?你看到些啥子?我就說給他聽,我看到一個黑衣黑褲的人,用黑布把頭蒙到起……話都沒得講兩句,龜兒子聶長官就喊,掌嘴!哎喲——他們就噼噼啪啪掌起,哎喲——我就喊,青天大老爺饒命呀,我啥子也沒得看到,官家的飯我不吃就是了……龜兒子些就都笑起踢我的屁股……」

「兩個洋先生爭爭吵吵的,哭得好傷心吶!一個月百多兩白花花的銀子掙起,衣服穿得光光鮮鮮的,肚皮裝得滿滿的,還有啥子不安逸嘛?人心不足蛇吞象,二天叫他們也來仙人洞住起,怕是哭也哭不出聲音來了。為啥子他們來到我們大清國這裡就是洋人?我們去到東洋又是啥子人呢?為啥子我們就洋他不起呢?洋人也是人么,官老爺些見了洋人比老鼠見了貓兒還要怕些。見了洋人問都不敢問一句,見了我們這些不洋的老百姓揪起辮子就是砍腦殼!一刀一個腦殼,一刀一個腦殼,比砍蘿蔔還要便當些。」

「在聽魚渡口邊邊起,我聽到轟隆一聲,曉不得是啥子在響,大晴天也要打雷呀?哎呦,舊城遭殃了!我車起身就跑,船老闆兒就喊,一個銅板兒就渡你!一個銅板兒就渡你!老子有腿,才走二里路,哪個傻瓜才把銅板兒白白丟給你!繞過上關橋跑到城門跟前,龜兒子些早都把門關起。進不得城,我又回到聽魚渡,這一下船老闆兒又在對邊喊,兩個銅板兒就渡你!我還是不搭腔。哪個傻瓜才把銅板兒白白丟給你!我看到那個東洋女先生站起,把啥子給船老闆兒,船老闆兒就把船渡到我跟前,說是女先生給錢給他,要他渡我過河。把人都火死嘍!老子有腿,哪個要坐你的船?我把他喊到,船老闆兒,你把錢還給我,錢是女先生給我的,我又不坐你的船渡河,你要還錢給我!跟他吵起半天,龜兒子只肯還給我一個銅板兒,說他已經擺了一程了,力氣不能白白地出。一個也要得,拿起銅板兒,格老子又走二里路,繞過上關橋回到對邊邊,那個女先生還在碼頭上坐起,一句話都沒得。我問她,你要我做啥子事情?她說的我聽不懂,我說的她又聽不懂。到底也曉不得她要我過河做啥子事情。那個女先生天生是菩薩心腸,見到她從來不會空手的。她不走,我也不好走,大家一起坐在碼頭上,把城門死死盯到起。後頭,女先生哭起來,哭得多傷心。我猜她是等人等得好心焦。我說的她又不懂,又不好去勸她。眼睜睜看她流淚流得停不下。造業呦,造業呦,把一個菩薩哭起多傷心!」

每天晚上,叫化子們都要把自己白天經歷的事情繪聲繪色地複述給大家聽。聚集在仙人洞里一起擺龍門陣是他們的奢侈品,是他們惟一不用向別人乞討就能得到的快樂和報償。這一天,旺財像往常一樣混雜在神仙幫熱鬧的龍門陣里,混雜在只和叫化子們有關的喜怒哀樂之中。聽別人講得這樣起勁,旺財沒有搭腔。旺財不搭腔是因為這天有很重的心事。其實,爆炸發生的時候,旺財就在會賢茶樓後院的灶房裡向陳老闆討債。旺財已經給陳老闆一連送了四回牛糞餅,陳老闆一直說湊齊二百斤再給錢,可卻又一直不拿出錢來。當然,旺財是牛屎客,一個牛屎客不會糊塗到白白送人牛糞餅。旺財把牛糞餅賒給陳老闆,是因為陳老闆的太太答應幫他打聽三妹的婚事。陳太太說自己常有旗袍、裙子放在蔡六娘手上繡花。她去打問三妹的事情,蔡六娘不會不說。可今天陳太太的消息很讓旺財失望,陳太太說湯鍋鋪的鄭老爹已經托媒人去蔡六娘家裡提親,兩家已經換了生辰帖子,選日子、下定禮恐怕就是眼前的事情了。陳太太在灶房裡說出了自己的消息之後,轉頭安慰旺財說,「旺財,莫氣,你二天再看一家,我們銀城又不是只有一個三妹。蔡六娘肯把女兒嫁給一個穿黑皮的,也真是腳板心長眼睛,把事情看得顛倒了。」旺財有些尷尬地笑笑,旺財說:「陳太太,你莫笑我,我哪裡會生氣,我一個牛屎客哪裡就敢亂想,我哪裡配得起三妹。」說完這些掙面子的話,旺財就提起牛屎客的生意來,他告訴陳老闆說要等這幾個血汗錢去買米的。陳老闆就笑,「你旺財好短見,聽見消息不好馬上就等米下鍋了,馬上就來討債。」旺財漲紅了臉,剛剛要開口再解釋,就聽見山搖地動一聲響,屋子的門窗摔得噼噼啪啪亂飛。陳老闆嘴裡亂叫著轉身就往店前跑。旺財跟過去朝街上看了一眼知道事情不好,趕忙又從茶樓後門退出來。隔著一條街,旺財還是能聽見人們驚慌恐怖至極的叫喊:不好了!不好了!袁大人炸得沒得了!可是,除了驚訝和新奇而外,旺財並不怎麼關心知府大人的死活,因為知府大人並不欠他的債。旺財現在很不開心,他擔心連棺材都被拖走的陳老闆欠下的牛糞餅錢,恐怕是要變成無頭債了。

自從知府大人被炸死之後,旺財知道銀城的老財們都在藏銀子;知道聶千總派了兵出城去修順風耳,又設了關卡四處搜查刺客;知道三星寨有人起兵造了反;知道安定營大門外放了一排十八個站籠,聶千總已經處死了三個人犯,以後每天午時都要死三個。城裡的人像趕廟會一樣到時都趕去看行刑。旺財決定自己以後也要每天去看。旺財不是喜歡看殺人,旺財是不死心,只要陳老闆不死,自己的那幾個血汗錢就還有盼頭討回來。除了這些大事而外,旺財還知道,在育人學校那邊出了兩個沒有入幫派的假叫化子。他們每天吃得飽飽的,才出來討飯,而且只在學校旁邊討。旺財心想,到處都在抓刺客。莫不是刺客就在學校里藏著?旺財感覺到銀城人這些天好像有些提心弔膽的。可是旺財並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只要城裡燒牛糞餅的灶火還在冒煙,就會有主婦在等著自己去送貨。旺財每天最操心的還是自己的牛糞餅。旺財在石檐下邊搭起兩排高高的竹架,每排竹架再分五層。每次做出來的新牛糞餅都要掛在最下面一層。然後,依次頂替,最上層的就是晾曬好了的牛糞餅。每層之間不可以稍稍混淆,如果弄混了,乾濕程度不同的牛糞餅就會攪在一起。把沒有干透的牛糞餅拿出來賣,是主婦們最討厭,也是旺財最忌諱的事情。旺財雖然做得辛苦,可旺財這一輩子從來沒有掙過一文虧心錢。做牛屎客就要遵守牛屎客的規矩。

鄭老爹把三炷線香插進神龕下面的香爐里,把已經洗乾淨的雙手又在胸前的皮圍裙上仔細地抹了兩把,然後,對著堂屋的穿廳高聲叫喊:「矮崽,快些!」

隨著一陣急沖沖的腳步,矮崽從穿廳里跑出來。鄭矮崽和父親的裝束一模一樣,也是一身黑衣黑褲,胸前也是一條長長的皮圍裙,腿下面用麻繩扎住褲腳,兩隻腳的鞋面上也都綁著擋血水的皮蒙腳。大概是手頭的活路還沒有做完,只見鄭矮崽手上提了一團拴牛用的粗麻繩,嘴裡橫叼著殺牛用的鋼刀,齜牙咧嘴的一張臉猙獰恐怖。看見兒子的模樣鄭老爹呵斥起來:「叫你來拜牛王,不是叫你來殺人,看你像個土匪!」

鄭矮崽趕忙把鋼刀和麻繩放在地下。

鄭老爹又罵:「知府老爺炸丟了腦殼,你的腦殼也丟了?不把手洗乾淨,牛王啷個拜法?」鄭矮崽悶著頭,聽話地走過去,在屋檐下的銅盆里嘩啦嘩啦洗了一陣,又仔仔細細在衣服上把手抹乾,然後回到神龕前面站到父親身後。石雕的神龕鑲嵌在堂屋正面的外牆上,神龕里並沒有牛王的神像,只立著一面木製的牛王牌位。木牌上貼著紅紙,紅紙上用毛筆寫了「丑宿星君牛王之神位」一行正楷墨字。這張紅紙要在每年十月初八去牛王廟裡更換一次。十月初一是牛王的生日,從初一到初七嚴禁湯鍋鋪的人進廟門,這叫「忌沖」,有違犯者要用鍋底灰抹臉,在牛王廟門外罰跪三天。鄭老爹轉回身來替兒子把倒卷的衣領拉直,又再一次低頭把自己打量一番,在確信一切都已經停當之後,鄭老爹雙手合十,帶領兒子對著牛王牌位和裊裊青煙鄭重其事地跪拜三次,一面跪拜口中念念有詞:鄭記湯鍋跪請丑宿星君恕罪不死,來生來世轉託牛馬甘為牛王驅使。這個儀式是銀城湯鍋鋪的行規,每天開鋪宰殺之前,都要先給牛王進香,跪拜告罪。在銀城,只有已經死去的牛和傷、老、病、殘的牛才會被牽到湯鍋鋪來宰殺。動刀的前一天要喂一頓細料,飲一次清水。每宰剝一頭牛之前無論死活,都要在牛王的神龕前為它焚香一炷。在湯鍋鋪里以屠宰為業的人,被銀城人叫做「穿黑皮的」。在這個稱呼里不只包含了鄙夷,還包含了一種複雜的心理掩飾。銀城人用牛,養牛,愛牛,敬牛,可銀城人也殺牛,吃牛。一頭牛被主人買到銀城來,在盤車下邊為主人拚儘力氣,耗盡一生,到頭來終不免一刀斃命,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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