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黃河遠上白雲間(3)

士兵們拿了錢,果然不再嬉笑,一個個正顏威色,目不斜視。

秀山次郎急忙搶下了這個買來的場面。可他還是覺得不夠滿足,又和張三升邊說邊比劃地解釋了一陣。張三升終於弄明白了,他又朝士兵們走上去,指著那顆立在地上的人頭詢問:「剛剛是哪一位軍爺把這顆人頭擺攏來的?」看到有人在笑,他趕忙又說:「秀山先生想要你把人頭托起照一下。」

那個士兵豪爽地走上去,抓起人頭來舉到胸前,「砍都砍得,舉它一下怕啥子!」一面說著,一手提著人頭的辮子高舉過肩,一手持槍拄地,竟然學著戲台上武生的架勢來了一個亮相。圍觀的人群一陣騷動。有人叫起好來。

秀山次郎哭笑不得地擺擺手,「不對!不對!你的不對……你的不真實……」

一面說著他又叫過張三升再次費勁地解釋自己的意圖,又焦急地指指西斜的太陽。因為一直跟著秀山次郎扛照相機,張三升學會了幾句洋文。他咿咿啊啊地應答著,而後走過去重新擺弄那個士兵:「這位軍爺,秀山先生是想要你蹲下,來來來,像這個樣子才對頭……」

那個士兵被張三升推著肩頭蹲到了街道邊,很不高興地抱怨:「又不是擺棋給人看,蹲到起像啥子嘛,一點兒點兒看頭都沒得!」

秀山次郎點點頭,再一次搶拍下這個滿意的鏡頭。隨即又對張三升擺擺指頭:「給他。」

張三升不滿地叫喊:「秀山先生,你硬是不聽,你硬是不聽,人都是些賤骨頭,你越慣,他就越賤……二天你不知道還要花多少冤枉錢!」

儘管嘴上這樣說,可張三升知道錢是秀山先生的,不是自己的。他只是一個扛機器的下人。自己也是秀山先生花了錢雇來的,他不能違抗秀山先生。張三升再次把五個銅錢放到士兵的手上。周圍都是些羨慕的眼睛。大家似乎都還不滿足,都在等著還有什麼值得看看的事情。等著秀山次郎仔細地把照相機收拾停當之後。張三升一手提起裝照相機的木箱,而後又把木製的三角支架扛到肩上,對圍觀的人群不耐煩地擺擺頭,「走開!走開!不照了,今天不照了!還把路擋到起做啥子嘛你們!又不是牛些,聽不懂人話的。」

圍觀的人群意猶未盡地讓開一道縫隙。眼看著神秘而又闊氣的洋先生帶著他的機器昂然而去,大家很有一點失望。他們當中有人曾經親眼看過那種叫照片的東西。那是秀山次郎為了說明照相的好處和無害,特意帶在身上的幾張照片。他時常需要反覆拿出它們來,讓那些擔心被照丟了魂的「支那人」看看真實的證據。用證據告訴他們,那上面的人就是拍過照片的銀城人,就是他們自己的鄰居,他們無中生有的擔心是毫無根據的,是愚昧可笑的。秀山次郎已經習慣了這種被圍觀的場面,已經不會因此而有任何的情緒波動。理性在告訴他:就像一頭牛沒有必要理解圓周率一樣,這些人根本就不可能懂得硝酸銀照相底片和賽璐珞膠片之間的不同,更不可能理解天塞萬能鏡頭到底是一種什麼東西。只要拿出那些「證據」和張三升袋子里的銅錢,秀山次郎可以像馴服動物一樣解決一切難題。但是,這些「支那人」永遠不會知道,在這個被木頭和玻璃密封的暗箱里裝著一種叫做歷史的東西。

西斜的太陽已經有一半沉到玉泉山的背後,晚涼暗生的街道里已經沒有了熱氣和陽光。西山頂上的半塊殘陽,撫摸著舊城連綿的瓦頂和高高的鐘鼓樓,在斜輝的映照中留下一片無人觀看的古樸和沉靜。

出舊城西門不遠,從大道上分出一條可以走馬車的岔路。順著這條松林遮蔽的山路向西南走五里,就會走到谷底。一條松林蒼莽的山谷,夾著一道翠綠蜿蜒的溪流,一路上幽深寂靜,山氣清冷。青山隔斷了繁華紛亂的城市,眼裡沒有街道房屋,沒有嘈雜的市聲,也沒有天車和牛群,除了林子里傳來的鳥叫,甚至連行人也很少見到。這中間要路過兩個二十幾戶人家的小村子,路過一些高低錯落,平坦如鏡的水田。這兩個村子一個叫上灣壩,一個叫下灣壩。山路下邊,農夫們戴了斗笠躬身在田地里,牧童在水牛的身邊揮鐮割草,鴨群圍在溪水邊遊戲,此起彼伏的雞鳴,隔著霧氣和炊煙在山谷里悠長地迴響。過了上灣壩,水田消失的山谷驟然陡峭起來,巨石累累的河谷被溪水沖刷得纖塵不染。再向前走一里多路,一座弔橋橫在了溪流上,隔著弔橋,溪流對岸筆直的絕壁下面,冒出一個青石砌就的寨堡。寨堡的大門上面嵌了一塊石匾,匾上「松山」兩字穩如泰山。遠遠看去,堡牆的垛口上邊飛檐高聳、樓閣比肩。過了弔橋,走進那扇包滿了鐵釘和鐵護板的大門,過甬道,上九級台階,登上月台,再上九級台階,迎面一座石坊門樓,門額上刻了四個古奧的篆字:青山白雲。石坊後邊又是另一番景緻。一條從山岩間引進的溪水在院子里穿庭繞室,隨著曲折的溪水,十步一橋,五步一欄。濃密如雲的桂樹、橘樹下邊錯落著竹叢和花池。草木蔥蘢之中,白牆黑瓦,迴廊蜿蜒,把說不盡的幽靜和閑情凝固在屋宇之間。站在別墅的院子里你就會隱隱聽到飛泉濺落的水聲。院子的西北角是一片一畝大小的荷塘,一座雕樑畫棟的石舫靜靜地「浮」在水邊。荷塘北岸有一塊氣勢峭拔形態如山的天然巨石,巨石上立著一個石柱石頂的四角亭。一眼看去巨石和石亭渾然一體,匠人當初不過是借勢穿鑿而已。沿卵石鋪地的竹徑繞過荷塘,順石階登上角亭,角亭里圍放了四小一大,稍加打磨的石塊當做桌凳。高踞在整個寨堡之上,視線豁然開朗,你會在驟然折拐的山谷盡頭看見一道石壁拔地而起,石壁頂上的凹口處,一股雪白的泉水彷彿一匹白綾飛濺而下,落在石壁下邊墨綠的深潭裡。石壁半腰橫生出來一棵虯枝盤繞的古松,側在那道白綾的旁邊,好比一隻掛在半空里的玄機奧然的如意。每到滿月時分,山野幽暗,皓月當空,大荒無限之間,一線飛泉在高遠的月光下與天地共語。置身其中,塵心滌盪,不知曾有多少感懷和神思隨著淙淙水聲流進夜空。這就是劉蘭亭當初在下水關碼頭上,對朋友們誇耀的銀城八景之最——「月照飛泉」。

就像牌坊街九思堂李家,有他們引以為豪的「古槐雙坊」一樣,敦睦堂劉家有他們名傳四方的松山別墅。這座別墅自康熙五年建成以來,二百四十餘年間,不知有多少官宦名流和劉家的主人一同坐在那個石亭里,聽松濤震耳,看飛泉落谷,在舉杯邀飲酒意微酣之際,把古往今來的悠悠歲月,變成了天長地久的「青山白雲」。

這些風景,這道山谷里所有的山林、水田都是銀城敦睦堂劉家的世代產業。上、下灣壩兩個村子裡所有的農民也都是劉家的世代佃戶。敦睦堂的先人們為自己家族的世代榮耀修建了這座松山別墅,把它和祠堂、族學一起定為永世不可劃分也不可轉賣的恆產。這座憑險而建的寨堡里長年養著三十名持槍家丁。堡內所需的糧食、蔬菜、四季瓜果、魚肉家禽,都由上下灣壩兩個村子供養。遵照以家族田畝地租供給祠堂蒸嘗、族學費用的傳統家規,這一條山谷中所有六百畝水田的地租,也劃歸別墅做修護保養的日常費用。盈餘下來的費用只許留存不可挪用。松山別墅除了供劉家避暑居住而外,另以一半的房舍用做劉家私立的松山書院,以每年五百兩銀子的重金延聘儒林名宿做書院山長。凡劉姓後裔均可在此優先就讀。家境貧困者免交「執敬禮金」。並且用巨資獎勵用心科舉的後代:「本堂子孫,生監應鄉試者,助場費銀二十兩。童試縣、府、院每場助卷費錢二串。入泮者助銀一百兩。補廩者助銀二十兩。鄉試中試者助北上銀四百兩。拔貢者與中試同。會試中試及欽點翰林、官京師者每年助銀四百兩,已外任者不給……本祠佃戶凡有六十歲以上者每年給谷一石……。」這一切規定都申報官府備案,立碑刻字放在敦睦堂的祠堂之內,要劉家子孫後代永世遵守,代代相傳。這座別墅是閒情逸緻的極致和象徵,更是財富、知識和地位永遠昌盛的保障。如果沒有會賢茶樓的爆炸案,這風景,這山谷,這飛泉,這些勞碌的農民,這一派世世代代的幽靜,或許真的會世世代代地屬於銀城敦睦堂劉家,或許真的會世世代代地留在《銀城縣誌》發黃的書頁上。如果沒有這一天的爆炸,劉蘭亭絕不會想到自己竟是如此地愛惜育人學校,也絕不會想到自己當初的決定,竟然把自己推進如此艱難的選擇。

劉蘭亭是在石舫里等那道名菜的時候得到消息的。

依照慣例,中秋佳節劉三公把全家人都帶到松山別墅來賞月聽泉。劉三公最喜愛的那道「退秋鮮魚」,自然也就要送到別墅來。劉三公的退秋鮮魚在銀城堪稱一絕。離城十里,在玉泉山上有一條地下河,河水一年四季冰冷刺骨,被叫做冷河。每年中秋前後,會有一種通體雪白的魚隨河水從地底的暗河裡翻湧出來,魚出現的時間前後只有十天左右,只在每天太陽出山的黎明時分才會從地底湧出來,而且是出水即死。這罕見的奇物被人稱做退秋銀魚。所以要吃新鮮的退秋銀魚,就只有在河口岸邊打撈之後立即烹調。敦睦堂的廚房掌班每年中秋前後這十天,都要派魚夫、腳夫和廚師後半夜等在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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