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黃河遠上白雲間(2)

秀山芳子覺得,自己身邊的這些中國學生都很不平凡,在他們中間總是能發生一些非同一般的故事。就像她在那些詩集里總能讀到一個非同一般的中國。在經過又一期的學習之後,歐陽朗雲終於畢業了。可結業了,他也就像那些所有的中國留學生一樣,來去匆匆,消失得無影無蹤。憑著猜測,秀山芳子斷定他們都回到中國去了。而且,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將使用父親教會的武器去冒險,他們中的大多數也都將在冒險中死去。只要想想他們那些感染人的笑聲,想想那一張張年輕熱情的臉,很快就要像流星一樣永遠消失,永遠沉沒在冷酷無邊的黑暗中,秀山芳子就常常會在揪心的悲傷中暗自落淚。年輕的芳子無法理解那個詩集中的浪漫美好的中國,為什麼要吞沒這麼多年輕的生命?這麼多像朝露一樣轉眼消失的生命,到底要在那個古老的地方滋潤出什麼花朵來?這麼多像飛蛾撲火一樣輕易的獻身,到底要換回什麼寶貴的東西?自從分別以後,歐陽朗雲文弱清秀的身影,憂鬱黑亮的眼睛常常出現在秀山芳子的心裡。她也常常在想:一個人不要財富,不要婚姻,遠離家庭和親人,他要的東西到底是什麼?難道他非要把自己變成一首詩么?在這種揪心的傷感中,歐陽朗雲漸漸地成為芳子朝思暮想的謎語。可芳子知道,她此生此世恐怕是再也不會見到這個人了。她甚至想到也許父親還是不辦這個「補習班」更好,那樣,這個世界上就會留下許多寶貴的生命,這些生命會和所有的人一樣生兒育女,喜怒哀樂;會和所有的人一樣為鮮花和黃昏而感動。秀山芳子更為自己這種毫無希望的動情而悲傷。她不斷地提醒自己,這種擦肩而過的相遇是不會有結果的,就像草葉上的露水一樣容易消失。三個月要消失,六個月也還是要消失。那個來去匆匆、風吹雲散的人或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無望的思念。更或許,自己的思念終有一天也會風吹雲散。秀山芳子努力地讓自己清醒起來,可清醒了的心卻一天比一天地空曠寂寥,好像秋葉落盡枯枝兀立的荒野。

就在秀山芳子以為再也見不到歐陽朗雲的時候,秀山次郎忽然接到一封信,東京帝國大學的劉蘭亭先生在信上說,經自己的一位好朋友介紹,他希望能聘請秀山兄妹去中國教書,擔任他的私立學校的教員。答應付給的薪金高得驚人。並且希望能儘快見面。這封意外的信讓兄妹兩人激動得久久不能平息。除了那個優厚的報酬而外,他們現在終於有機會到中國去了,終於有機會走進各自的想像里去看個究竟。在徵得了父親的同意之後,劉先生親自到家裡來當面遞交聘書。兩人除了都要擔任日語教學而外,次郎教數學和體育,芳子教音樂。隨後,兄妹兩人就開始操辦可以想到的一切細節和東西。拿到預付的第一個月工資,迷戀攝影的秀山次郎立即去買了一架德國出品的蔡斯牌照相機。他對妹妹興奮地宣布說,一定要帶著自己的眼睛去看看「支那」。劉蘭亭先生說銀城很遠,在長江的上游,是個盛產井鹽的城市。劉先生又說,長江就是那條古往今來被中國無數詩人寫過的大河。可惜,他們沒有關於中國的詳細地圖,秀山兄妹暫時還只能在各自的想像中感覺銀城的遙遠和神秘。

秀山芳子沒有想到,當她和哥哥來到橫濱碼頭,走到那艘輪船下邊的時候,歐陽朗雲穿了一身雪白的西裝,微笑著站在舷梯旁,手裡拿著一頂也是白色的遮陽硬帽,海風撩起了他黑亮的短髮,潔白的海鷗在他身後擦著船舷輕捷地飛過,把叫聲遠遠地留在翅膀後邊。半年不見,歐陽朗雲好像換了一個人,他以前那雙憂鬱的黑眼睛,現在充滿了坦然和自信。

劉蘭亭笑著介紹說:「這位就是我的好朋友,剛剛在早稻田大學畢業的鷹野寅藏先生,他擔任物理和化學教員。就是他向我推薦的你們兄妹兩人。」

四個人同時會心地笑起來。秀山芳子輕輕地低下頭來鞠躬的時候,眼睛裡滿是驚喜的淚水。秀山次郎滿意地微笑著對妹妹耳語:「我喜歡去支那冒險!」

上船以後,劉蘭亭又鄭重地向秀山兄妹聲明說:「我請你們到銀城去,是真的要辦一所新式的學校,我想開創家鄉的教育事業,你們兩人只是去做教師。因為我們另外要做的事情無法對你們隱瞞,所以才決定邀請可以信任的朋友來做同事。到了銀城你們就是外國人,除了教學而外,我不希望把你們拖進任何麻煩當中。所有教學之外的事情,你們都『不知道』,也不必知道。這也是我向秀山正雄先生保證過的。更何況秀山先生和你們兩人已經給過我們很大的幫助了。我們不能再連累朋友。所以,請你們務必遵守這個原則。」

秀山兄妹在點頭答應的時候,怎麼也無法掩飾臉上露出來的新奇和激動。中國之行還沒有開始,就已經充滿了意想不到的秘密和吸引。

汽笛向陸地告別,輪船駛出港口,家鄉慢慢變成海平線上依稀模糊的影子。漸漸地,連影子也消失了。只有那些海鷗還頑強地尾隨在船尾,把離別的愁緒變成海天蒼茫之間戀戀不捨的飄零。

沒有任何文獻曾經記錄過這些海鷗,也沒有任何文獻記錄過一個姑娘柔腸寸斷的眼神。在她的眼睛裡遠處是看不見的家鄉,身邊是從天而降的戀人。如果不是父親教會他使用炸彈和手槍,這個在河內長大的中國人絕不會改名換姓,肯定還會用他自己原來的名字,那個名字很好聽,也很有意境,有點像是一句典雅的古詩——歐陽朗雲。

走出茶樓的時候,歐陽朗雲和秀山次郎赫然看見了那兩具剛剛被砍了頭的屍體。秀山次郎心裡油然湧起要拍照片的渴望和激動。他知道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場面。可惜,照相機不在手邊。而且他現在還要護送自己的同伴回學校。他焦急地拉著歐陽朗雲的胳膊向外走。圍觀的人群像一道牆壁,遠遠地圍站在街道上。看到兩個東洋人走出來,士兵們對人群大聲呵斥起來。呵斥聲中那道人牆蠕動了幾下。一些爭先恐後的人臉又替換著插進縫隙里來。剛剛行過刑,噴洒在街道上的血還是鮮紅鮮紅的。一個行刑的士兵正在用手裡的腰刀把一顆人頭擺正,可撥弄了幾下那顆頭反而越滾越遠。士兵不耐煩地罵了起來:「龜兒子,掉了腦殼還耍啥子牛脾氣?」

一面罵,一面又伸出手去提起辮子,把那顆不聽話的人頭拉到自己面前,重重地礅在街面上。這一次,他成功了,人頭被他端正地擺在街道正中,好像是從鋪滿石頭的路面上長出一顆人頭來。士兵滿意地笑笑,隨手把滿是血跡的腰刀在屍體的衣服上來回擦抹。歐陽朗雲猛然停下來,秀山次郎在一旁緊緊拉了他一把。可歐陽朗雲還是爆發起來,他渾身顫抖地指著那個士兵破口大罵,但他馬上又停下來,他還是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他從士兵們惶惑的臉上看出自己喊出來的是日語。秀山次郎一邊繼續把同伴拉向外面,一邊又勉強替他翻譯:「你們不能這樣對待死人,你們要尊重死者。」

士兵們都知道這兩位是育人學校里的洋先生,他們不知所措、無動於衷地訕笑起來:「腦殼砍都砍光了,啷個尊重法嘛?」

「洋先生,長官要我們砍他的腦殼,沒有要我們尊啥子重。」

歐陽朗雲又喊了起來,秀山次郎還是一面勸阻一面拉著同伴向外走。兩人一直在講日語,誰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銀城的士兵們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兩個東洋人,不明白他們到底為什麼要為死人發這樣大的火氣,又為什麼要和這些同他們根本無關的事情爭吵。聶大人放你們兩個洋人走路就是尊重你們,難道要你們給知府大人抵命才算是尊重?士兵們雖然聽不懂東洋話,但卻知道自己現在該為洋人做什麼。士兵們再次對著人群大聲斥罵起來:「讓開些!擠,擠啥子嘛龜兒子些!擠到前面來砍腦殼?」

聽到斥罵,遠處的那道人牆嘁嘁喳喳地又一陣蠕動,又有許多人頭爭先恐後地晃動起來。木然的臉上竟然露出了興奮、惶恐的笑容。忽然有人高聲地對秀山次郎叫喊:「洋先生,你啷個不拿起機器來?砍腦殼的事情不是天天都看得到的呦!」

秀山次郎沒有停下腳步,只是鄙夷地側回頭來。

走過人群以後,歐陽朗雲終於沒能忍住狂涌而下的熱淚。他不去擦,就那樣淚流滿面地走在大街上,引得行人不斷驚訝地打量。秀山次郎急切地提醒他:「鷹野君,現在不是你哭的時候。你這樣不沉著是要壞事的!你現在可以聽到我說話了嗎?」歐陽朗雲搖搖頭,又點點頭,可眼淚還是照樣流。

「鷹野君,我提醒過你,要注意計算爆炸力。」

歐陽朗雲在紛亂的淚水中自言自語道:「我沒有想到會死這麼多人。我沒有想到他們會濫殺無辜。我應該回去自首。我不想讓別人為我送死。」

秀山次郎氣憤地看著他,「我已經說過了,這只是一個計算錯誤。你沒有別的錯誤。你要做的事情不是成功了嗎?知府不是已經被炸死了嗎?你怎麼可以因小失大?你難道以為做這種事情就像請我喝茶一樣清閑嗎?你去自首,除了白白送死之外還有什麼意義?鷹野君,你是一個在日本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你和那些拖著辮子的支那人是不一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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