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間屋子裡擠了二三十個人,在黑暗中默默地席地坐著。今天晚上九點鐘就關了電燈。

外面馬路上響著汽車喇叭,自遠而近,又漸漸遠去。車燈的白光倏忽地照到這黑暗的房間里來,窗上鐵柵的黑影沉重的棍棒落在人身上。

獄室里裝著一個播音器,在牆的高處。播音器里突然發出一陣沙沙的響聲,然後有一個低沉的喉音開始說話了:「坦白是生路,抗拒是死路。」悄悄地,聲音放得極低,但是帶著很重的呼吸的聲息。

隔有兩三分鐘的沉默。

「坦白是生路,抗拒是死路,」又輕聲重複著。一遍遍地說了七八遍,終於停止了。

在絕對的黑暗中,身體挨著身體。偶爾聽見那垢僵硬膩的棉衣摩擦著,發出輕微的聲響。偶爾有人變換坐的姿勢,腿骨格格作聲。有人抑制不住他的咳嗽,穢惡的乾燥的熱風一陣陣在別人面部掠過。

半小時後,有一個人再也忍不住了,沙沙地搔著身上被蚤子咬了的地方。但是房門底下忽然出現了一線黃光,那沙沙聲立刻凍結住了。

門外有人開了鎖,房門一打開,就有一隻手電筒的光射了進來,在人堆里掃來掃去。大家張開盲人的眼睛,木然地讓那白光在他們臉上撫摸著。

電筒撥過來照到劉荃臉上。那粗而白的光柱一觸到臉上,立刻使人渾身麻木,心也停止了跳動。然後那道白光又旋了開去,落在屋偶一隻鉛桶旁邊坐著的一個人身上。

「姚雪帆!站起來!」門口有兩個人大聲叫著,隨即從人堆里跨了進去,把他拖了出去。

房門又鎖上了。一隊雜沓的皮鞋聲,擁到別的房間里去了。

大約陸續叫了好幾個人出去。大家側耳聽著。在一陣沉寂之後,突然在房屋的另一部發出了幾聲槍聲。

太像舞台的音響效果了,劉荃心裡想。但是身當其境的人,即使看穿了這是戲劇化的神經攻勢,也無法擺脫那恐怖之感,正像一個人在噩夢中有時候心裡也很明白,明知道是一個夢,但是仍舊恐怖萬分。

半小時後,忽然燈光大明。

「抗拒坦白的頑固份子已經都槍斃了!」播音器明朗地宣布:「大家趕快坦白!再仔細反省一下,趕快徹底坦白!」

電燈忽然又滅了,重新墮入黑暗世界。如果這是一齣戲,那實在是把觀眾情緒控制得非常緊,不讓人透過一口氣來。

房間里聲息毫無,不知道是不是都在反省。劉荃進來了十幾天,對於同室的犯人知道得很少,因為禁止談話。但是每次進來一個新犯人,坐在旁邊的例必要輕輕地問一聲:「哪裡來的?」有時候那新來的只是垂著頭坐著。但是也有時候可以得到簡單的回答。一部份似乎是國營機構的高級留用人員,被指控貪污,目的大都是借退贓的名義榨取他們的財產,此外就是像劉荃這樣的非黨員的幹部了。劉荃本來也聽見說,這次三反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清理中層」。非黨員的幹部數近千萬,需要作一次清理。稱他們為中層,是因為他們介於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之間,立場不夠明確。經過這一次三反,有許多是要被淘汰的。

劉荃關進來之後,已經提出去問過兩次話,他矢口否認有貪污情事。他早已下了決心,無論他們用酷刑也好,用心理戰術也好,他決不濫認罪名,把他沒有做過的事也「坦白」了出來。並不是充英雄好漢,而是事實上辦不到。承認了貪污就得退贓,他哪裡來的錢?家裡是絕對賠不起,也沒有闊親戚可以告貸。現在這時候大家都為難。他自己至多一死,不能再去害別人。

「坦白是生路,抗拒是死路,」播音器又低聲說起來。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

窗外有一輛汽車駛過來,車燈的光照到窗戶里來,一瞥即逝,就像整個的世界在他眼前經過那樣親切、溫暖,充滿了各種意想不到的機緣。

劉荃想起他過去二十幾年間的經歷。不快的事情例都不放在心上了,只想起一些值得懷念的事與人。

他想起黃絹。同時也不免想到戈珊,她究竟是給了他許多愉快的時光。似乎是白白地送給他的,然而結果他還是付出了很高的代價。這也是人生吧?

如果他被殺,他希望黃絹永遠不知道他致禍的真正原因。假使她知道他是為了另一個女人的緣故,所以被人陷害,她一定覺得他欺騙了她,他們之間的感情完全被污辱損害了。

別讓她知道,這是他現在最大的願望。

房門突然又打開了,電筒的白光射了進來,在人堆里搜索著。

「劉荃!站起來!」有人喝叫著。

劉荃扶在隔壁一個人的身上,艱難地站了起來。坐得太久了。

電筒的白光終於找到了他的臉。

「出來出來!」

他沒有等他們進來拖他,就在人叢里擠了出去。有兩個難友匆勿地握了握他的手。在黑暗中也不知道是誰。如果他來得及分析他自己的心情,他實在憎恨這兩個人,因為這時候也只希望無牽無掛,而他們像是生命自身,凄楚地牽動他的心。

兩個警察押著他在甬道走著,下了樓。當然是不會用汽車押赴江灣刑場了,為了「殺雞嚇猴子」,就在監獄裡處決。在樓下又穿過了一個很長的甬道,他以為應當到一個院子里,但是轉來轉去還是在戶內。還要經過驗明正身的手續。

他猜想那是典獄長的房間,遠遠看見房門開著。裡面燈光很亮,陳設著玻璃面的圓桌,沙發椅、茶几、花瓶,像一個會客室。他看了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他已經忘了一個普通的房間是什麼樣子,人們是怎樣生活著。

警察帶著他走進房去,裡面只有一個穿解放裝的年輕女人站在燈光下。

黃絹兩隻手拉著他,微笑著向他臉上望去。她眼睛裡異樣的光變成淚水,流溢了出來。他一定是在做夢,而這夢已經快醒了,因為已經到了飽和點。他可以覺得它顫抖著,馬上就要破了,消溶在黑夜裡。

「你怎麼能夠來?」他輕聲說:「我以為一概不準接見。」

她沒有立刻回答。「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可想的,」她低聲說,她向門口的兩個警察微微瞟一眼。

兩個警察閑閑地負著手站在那裡,斜伸著一隻腳,很耐心地,像是預備久立的神氣,並且故意向空中望著,表示不干涉他們談話。

這樣優待,劉荃實在不能相信。他緊緊地抱著她,湊在她耳邊說:「你一定得告訴我,為什麼能夠讓你來。不然我總當是做夢。」

她被他逼得沒有辦法,只得含糊地說了聲:「是戈珊。她很幫忙。」

劉荃沒有想到戈珊竟這樣神通廣大,尤其覺得奇怪的就是她居然這樣大量,竟去替黃絹設法取得「特別接見」的權利,讓他們見這一面。她對他的這一片心,實在是可感。雖然追根究底,這一次的事還是她害了他,但是她自己未必知道,而且也不是她的過失。

「你怎麼樣?」黃絹輕聲問。「還好吧?」她膽怯地撫摸他的肩膀與手臂,她不知道他是不是遍體傷痕。

「我很好,一點也沒有什麼。」

黃絹偎在他身邊,戀戀地望著他的臉。「你又跟我認生了。」

「怎麼?」

「又像我們在那下雨天看黑板報的時候,」她低聲說。

劉荃笑了。於是他不管有沒有人在旁邊,就熱烈地吻她。她今天很奇怪,她那樣迫切地抱著他的脖子,但是她是冰冷的。她像一個石像掙扎著要活過來,但是一種永久的寂靜與死亡已經沁進她的肌肉里。他彷佛覺得他是吻著兩瓣白石的嘴唇,又像吻著一朵白玫瑰,花心裡微微吐出涼氣來。他直覺地感到她今天是來和他訣別的。一定是她得到了消息,知道他要被處死了。

「你聽見什麼消息沒有?」他問。

「你別著急,耐心一點。你不要緊的。」

他沒有作聲。「我們說點別的。」

她做出愉快的神氣。

「說什麼呢?」劉荃微笑著說。

她的眼睛裡已經又汪著眼淚,他不得不很快地想出些話來說:「哦,有一樁事情一直忘了問你。」

「什麼事?」

「我離開韓家坨的時候,你叫我寄一封信,那封信是特意寫的還是本來要寫的?」

黃絹不禁微笑了。「你當我是誠心要你知道我的住址是不是?」

「你不承認?」

「當然不。」

「好好,那是我以小人之心,使君子之腹。」他把臉貼在她面頰上揉搓著。

「從前的事想著真有趣,」她說。「你記得在卡車上唱歌,你始終沒唱,就光張張嘴?」劉荃說。

「你還說我唱得好聽。」

「真的,我就從來沒聽見你唱過歌。」

他覺得很意外,她竟伏在他胸前,用極細微的聲音唱了起來。她的嗓音太單薄,但是這樣低聲唱著,也還是有一種韻味。唱的是他們在中學時代就很熟悉的一支歌:

「天上飄著些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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