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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萬人參加五一節大遊行,鑼鼓喧天,軍樂隊銅樂隊吹吹打打。馬路上斷絕交通,一個販羊的人牽了一群羊,等了半天,無法穿過馬路,把羊系在路邊的一棵樹上。羊們披著一身骯臟襤褸的發毛,低著頭把鼻子嗅來嗅去,在那棵洋梧桐下小小的一方泥土土尋找可吃的東西。它們對於人們的喧囂的世界完全不感興趣,只偶而對另一隻羊淡淡地看一眼。

遊行的隊伍停下來了,因為前面在那裡耍龍燈。其實也並不是燈,只是一個布制的龍身,店員們新學著耍弄,像京戲票友拙劣地舞動飄帶。遠遠望過去,只看見許多黑壓壓的人頭上湧現一個蚯蚓式的白布圓筒,在空中一上一下。舞了一會,白布圓筒扯直了,暫時休息一下,那邊一個淡青色的布筒又蚯蚓式地波動起來。

劉荃站在隊伍里,無聊地望著路邊的羊群。他很想撫摸它們,搔搔它們頷下含黯的鬈毛。

馬路旁邊一個看熱鬧的小孩子忽然在一隻羊面前蹲了下來,在它頷下撈一把了。

劉荃很意外地高興起來。「可見是『人同此心』,」他想。

那孩子蹲在那裡對著羊的臉望著。「羊媽媽!」他突然叫了一聲,把聲音壓得很扁,像羊的叫聲。「羊媽媽!」

那隻羊淡然漠地著了他眼,「咩!」了一聲,隨即掉過頭去。

隊伍又開始向前移動。劉荃和機關里的一個通訊員一同推著一輛囚車,囚車裡是孔同志扮的杜魯門。另一輛囚車是張勵扮的反革命。樂隊的調子一變,杜魯門與反革命從檻車裡沖了出來,戴著巨大的彩色面具跳跳蹤蹤,像西藏的「跳神」儀式。

各種賣吃食的小販都挽著籃子,在遊行的隊伍里穿來穿去,輕聲吆喝著,兜售油條、麻花、麻球、奶油麵包、黃松糕。有時候擁不進隊伍的中心,就在旁邊陪著他們走。只有這些小販,倒真是自動地參加遊行。

遊行者為了經濟起見,大都是預先備下了早午餐兩,揣在口袋裡帶著麵包、冷饅頭、山東千層大餅、白煮雞蛋。排在劉荃這單位前面的是一家百貨公司的職工。劉荃看著他們帶來的食物大家交換著,每樣嘗一點,有時也彼此開玩笑,你搶我奪吃得津津有味。

「中國人反正無論做一件什麼事,結果總是變成大家吃一頓,」劉荃想:「即使是像今天這樣,大家都認為是苦役,也還是帶著些野餐性質。」

然而無論怎樣善於苦中作樂,從早上走到中午,中午走到下午,面前依舊長途漫漫,也就撐不住這口氣了。

「我不行了,老陳,痔瘡要發了!」劉荃聽見他前面的一個店員在呻吟著:「早上三四點鐘起來了,天還墨黑,就從家裡出來──電車還沒出廠,只可走──走到公司去集合。你算算看有多少路!家裡住在提籃橋──足足穿過半個上海!」

「我也不懂,要那麼早集合幹什麼?」那老陳說:「排著隊站在那裡,一等等了三個鐘頭才出發。下次帶張小板凳來坐坐。」

「操那,」那人輕輕地罵了一句:「哪裡帶得了這許多東西?十里路走下來,一斤重也變成了十斤重。」

「誰說不是呢,連件雨衣都不好帶。拿在手裡累死了,穿上身上悶死了。這天氣也說不定的,出起大太陽來,熱得你走投無路。」

「雨是一定要下的。哪一次遊行不下雨?」

這是一個老笑話了,說自從共產黨來了,每一次大遊行都碰到雨天。學習小組裡早已指出了這是一種要不得的「變天思想」,分明是說老天與共產黨不合作,共產黨一定站不長的。

老陳沒敢介面。老陳高高舉著竹竿,竿頂綴著一隻銀紙飛機。他那患痔瘡的同事也擎著根竹竿,上面卻是一隻紙糊的小白豬,像狄斯耐卡通中的人物,不知是什麼寓意。

擔任舞獅的一個學徒把那紙紮的青色獅子背在背上,疲乏地埋著頭前走。那獅子完全直立了起來,腰身很長很長,屁股圓圓地墜在下面,雖然不十分像人,反正毫無獅意。

人們手裡舉著的紅綠紙旗漸漸東倒西歪,如同大風吹折了的蘆葦。大家一步拖一步,時而向地下吐口痰,像大出喪的行列里雇來的乞丐。

蕭蕭地下起雨來了。劉荃看見老陳與他那同事互相望了一眼,臉上同時泛起了苦笑。雖然是苦笑,也仍然帶有一種滿意的神情。

劉荃看到那笑容卻有些憎惡,他覺得那是阿Q式的滿足。

前面三叉路口有一個慰勞站,在那裡大聲喊著:「向大興公司的同志們致敬!大興公司的同志們。加油呀!向大興公司的同志們致敬!」

大興公司的職工們微窘地苦笑著。雨越下越大了。紅綠紙旗只剩下了一些光桿,一根根旗竿卻都直豎了起來。慰勞站的店員同志們用洋磁漱盂從大缸里舀出冷茶,在密密的雨絲中遞到他們唇邊。

隊伍繼續前進。一個撐著大黑洋傘站在街沿上看著熱鬧的女人忽然走上前來,「喂」了一聲,把一件舊雨衣向老陳手裡一塞。

「咦?陳家嫂嫂給老陳送了雨衣來!」職工的隊伍里騰起一陣嘩笑。

「噯,老陳,你太太真心疼你呀!你看,下這樣大的雨還等在這裡,怕你淋了雨受涼!」

「有孟姜女送寒衣,就有陳師母送雨衣!」

大家七嘴八舌取笑他,老陳漲紅了臉說;「門人家老夫老妻了,吃什麼豆腐!」

他把竹竿挾在脅下,騰出兩隻手來,一頭走一頭扣雨衣的鈕子。黑洋傘已經走開了,遊行的隊伍已經走過了十幾家門面,同事們也已經停止打趣他了,老陳卻還在那裡紅著臉分辯:「我們是一點感情也沒有的。回去從來一句話也不說的。」又打了個哈哈,說:「哪是什麼心疼我──怕我傷了風過給小孩子們,那還差不多!」

沒有人介面。大家都是又冷又濕又疲倦。只有老陳旁邊那人蒼白著臉嘟嚷了一聲:「痔瘡一定要發了!我曉得不對──一定要發了!」

「吃什麼豆腐!」老陳還在那裡臉紅紅地抗議著。他顯然十分得意,眼睛裡閃爍著快樂的光。

劉荃跟在他們後面走著,把這一幕看得很清楚。這些人都是在時代的輪齒縫裡偷生的人,他悵惘地想著。眼前他們不過生活苦些,還是可以容許他們照常過日子,可以在人生味中得到一點安慰。像土地改革那樣巨大的變動還沒有臨到他們身上。遲早要輪到他們的,他們現在只是偷生。但是雖然是偷來的,究竟是真實的人生。想到這裡,劉荃突然感到一陣難堪的空虛。

前面的隊伍轉了彎。他遠遠看見前面火炬的行列在寒雨中行進,火炬頭上的黃紅色的火舌頭縮得很小,在雨中流竄著,舐著那灰色的空白的天,像狗舌頭惘惘舐著空碟子,有一下沒一下。

劉荃大概是因為工作過度,那天淋著雨遊行回來,就患感冒躺下了,熱度久久不退。他們這機關里的人生了病,都是包在一家市立醫院裡診治。劉荃到醫院裡去了一次,醫生說有肺病嫌疑,叫他明天再來透視一下。

青年學生與幹部患肺病的本來非常多,由於生活太苦。「個個幹部身上都生臭蟲,就稱臭蟲為『革命蟲』──那麼肺癆菌應當叫『解放菌』,」劉荃曾經這樣想著。終於輪到自己頭上了。

那醫院的門診非常擠,早晨七點鐘就得去排班挂號,站在那裡等著,下午二時起診,輪到劉荃看了病出來,天都黑了。走到楓林橋那裡搭公共汽車,車站上還有兩個婦人站在那裡等著,一老一少,劉荃覺得她們似乎有點眼熟,大概她們也是剛從醫院裡出來,不是病人就是探病的家屬。兩人雖然也一問一答地說著話,似乎並不是一路來的,也是在醫院裡認識的。那少婦穿著一件舊花布旗袍,十分寒素。另一個婦人有五十來歲,戴著眼鏡,胖胖的身材,手裡提著一隻洋磁食籃。

這地段相當荒涼,橋邊只有一盞黯淡的街燈,照著那灰白色的廣闊的橋身,此外什麼都看不見,連橋下的水都看不見。

劉荃忽然聽見一陣息息率率啜泣的聲音。是那少婦。

「鄭太太,快不要這樣,」那老婦人在旁邊勸著。

「盧太太,你說他說的這種話叫人聽了難受不難受,」那年輕的女人一面哭一面說:「今天又在那裡說『我不中用了,丟下你們怎麼辦,真得餓死!你無論如何要答應我,馬上就嫁人,孩子一個也別留下,統統獻給國家。』」她在嗚咽中忽然發出一聲笑聲來。「我沒好說的──這麼點大,獻給國家,國家要嗎?真不要了!非得要等你把他們養活大了,哼,那時候一聲說要,你不給可也不成!」

那老婦人起初沒有作聲,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卻意外地強硬刺耳:「可不是嗎?要等到十六七,十七八,中學畢業──那歲數的孩子,正是最傻的時候,真肯賣命,送了命都不哼一聲!就是這時候最有用!我這孩子不就是這樣,去年參了干,吃不了那苦,害了場大病,一生病馬上給送回來了。噯,有什麼辦法,我就是噹噹也得給他請醫生吃藥,好好的調養。後來總算好了,天天吃雞湯呀,牛肉汁呀,養得他胖胖的,跟他回來那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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