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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荃坐在寫字檯旁邊的一把椅子上等候著。桌上的電話鈴叮鈴叮響了起來。沒有人接。一個戴著黃色玻璃框眼鏡滿臉面皰的青年從旁邊一張桌上站了起來,走過來代接。

「解放日報館。」他說:「戈同志不在這兒,一會兒再打來吧。」他把耳機擱回原處。

外面天還沒有黑,這龐大的房間里已經需要點燈了。桌上一盞碧綠玻璃罩的檯燈,照在一張粉紅吸墨水紙上。那吸墨水紙非常鮮艷而乾淨,上面沒有一點墨水漬。

「資料組的工作想必比較清閑,」劉荃想。

也許別的部門也是一樣。

「聽說現在報館裡的人根本沒有什麼事可做,」他想:「一切新聞都由新華社供給,用不著出去採訪。編輯拿到了新華社的稿子就照樣發下去,一個字也不能改,連標題都是現成的。」

然而這廣廳里依舊空氣很緊張,無數的寫字檯上時時有電話鈴響著,工作人員輕捷地跑來跑去。抑低了聲音談話,充份表現出「黨報」的森嚴氣象。

劉荃是抗美援朝總會華東分會派他來的,要求報館裡供給他們朝鮮戰場上美軍的暴行的圖片,作為宣傳材料。這裡的資料組長到資料室去找去了,叫他在這兒等著。

電話鈴又響了。隔壁桌上那小夥子又跑了過來。

「戈珊同志走開了,一會兒就來。……噯,一會兒再打來吧。」

劉荃已經等了很久很久,覺得很疲倦。向那邊望過去,一盞盞綠瑩瑩的檯燈,在那廣大的半黑暗中像荷花燈似的飄浮著。

然後他看見那資料組長戈珊遠遠地走了過來。劉荃略有一點詫異地看著她。剛才沒注意,這女人原來長得很漂亮,像一個演電影或是演話劇的。是在舞台與銀幕上常看見的那種明艷的圓臉,杏仁形的眼睛。鼻子很直,而鼻尖似乎銼掉了一小塊,更有一種甜厚的感覺。但是她年紀似乎不輕了,頷與腮的線條已經嫌太鬆柔,眉梢眼角也帶著一些秋意了。她的頭髮是燙過的,養得很長,素樸地向耳後攏著,身材適中,藏青呢的列寧裝里露出大紅絨衫線的領口。

劉荃站起身來。她向他的椅子略伸了伸手,表示讓坐,一方面也就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來,翻閱著她帶來的幾張照片。

她遞了給他。照片拍得很清晰,而且一望而知是實地拍攝的。第一張就使人看了觸目驚心,是一個半裸的女人被捆綁在一棵樹上,一個淡黃頭髮的青年兵士叉著腰站在旁邊看著,另一個兵士俯身拾取樹枝堆在那女人腳邊,顯然是要放火燒死她。

「沒有美國兵的照片,」戈珊說:「只有德國兵的。」

「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劉荃問。

戈珊略點了點頭。

「是在什麼地方?」他注意到那被縛在樹上的女人也和那兵士一樣是黃頭髮,臉型也顯然是高加索人種。

「在歐洲,」她簡短地回答著,隨即探身過來指點著,「女人的頭髮需要塗黑,兵士的制服也得稍微修改一下。──這兒這一張是美國兵在那兒上操,制服的式樣照得很清楚,可以做參考。」

「可是──」劉荃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們那一個部門裡沒有會修照片的,」他終於說。

「這也並不需要什麼專門技術,」戈珊笑著說:「而且事實是,照相館裡修照片的也就管替女人畫眼睫毛,叫他改軍裝,也不一定在行。」

這女人似乎過過長期的都市生活,劉荃心裡想。

她又用鉛筆指指了照片上那女人的胸部。「這兒可以塗黑,表示乳房被割掉了。」

劉荃怔了一怔。「完全塗黑么?」他不能想像。那變成像乳罩一樣。

「不是。斑斑點點的黑跡子,看上去像血淋淋的傷口。」

她看他彷佛很為難的樣子,就又耐心地解釋著:「很簡單的。而且你要知道,我們現階段的印刷技術還需要改進,這照片在畫報上註銷來,不定多麼胡塗。能不能看出是個女人來,還是個問題。主要還是靠下面的圖片說明,要做得醒目。」

劉荃雖然唯唯諾諾,似乎有些不以為然,戈珊也覺得了。她頓了一頓,把臉一仰,用空濛的眼睛淡淡地望著他。「你也許覺得,這跟帝國主義的欺騙造謠有什麼分別。」

「那當然兩樣的,」劉荃紅著臉說。

「有什麼兩樣?」她微笑著追問。

「本質上的不同。」

她仍舊淡漠地微笑著望著他,帶著一種嘲弄的神氣。然後她把鉛筆倒過來,不經意地用尾端的橡皮輕輕敲著桌子,用平淡的語氣說:「是的。首先,我們確定知道美軍的暴行絕對是事實,而我們宣傳這件事實,單靠文字報導是不夠的。群眾要求把報導具體化。所以照片是必要的。」

「對。我完全同意。」劉荃很快地拍照片收了起來,立刻站起來準備告辭。

她依舊坐在那裡不動,含著微笑。他發現她似乎用一種鑒定的眼光望著他,使他感到不安。

「以後我們經常地保持聯絡。」她突然欠起身來,隔著書桌伸出手來和他握手,臉上現出典型的共產黨員的明快的笑容,露出整排的潔白的牙齒。

劉荃伏在書桌上改照片。辦公室里只有他一個人。張勵到醫院裡去看褪去了,他腿上燙傷的創口潰爛了,到現在還沒有痊癒。

忽然有一個勤雜人真走了進來。

「劉同志,周同志找你。」

「在樓上?」劉荃問。

「噯。叫你上去一趟。」

周同志是辦公廳副主任周玉寶,也就是辦公廳主任趙楚的愛人,劉荃可以說是他們的直接下屬。他們夫婦倆就住在樓上。抗美援朝總會華東分會的會址新近遷到這座花園洋房裡,地方既幽靜又寬敞,於是一些領導幹部都搬了進來住著,按照地位高下,每人佔據一間或兩三間房間。

周玉寶是管照顧的,房間與傢俱的分配自然也在她經管的範圍內,因此他們夫婦倆雖然只分到一間房,卻是位置在二層樓,上下很方便,而且是朝南,牆上糊的粉紅色花紙也有八成新。房間並不大,擱上一套深紅皮沙發,已經相當擁擠了,此外還有一隻桃花心木碗櫥,與書桌、書架、雙人大床、兩用沙發、衣櫥、冰箱、電爐、無線電,這都是玉寶的戰利品。單是電話就有兩架,一隻白的,一隻黑的。冰箱的門鈕上牽著一根麻繩,另一端系在水汀管上,晾滿了衣裙與短襪。水汀上也披著幾件濕衣服。一進門,只覺得東西滿坑滿谷,看得人眼花撩亂。近窗還有一架大鋼琴,琴上鋪著鏤空花邊長條白桌布,上面擱著花瓶與周玉寶的深藍色鴨舌帽。為了這隻鋼琴,劉荃聽見說周玉寶和主持人事科的賴秀英還鬧了點意見,賴秀英是秘書處處長崔平的愛人,她也要放一隻鋼琴在卧室里。據劉荃所知,兩位太太都不會彈鋼琴,不知道為什麼搶奪得這樣厲害。

玉寶是山東人,出身農村,一張紫棠色的鴨蛋臉,翠黑的一字長眉,生得很有幾分姿色。頭髮是新燙的,家常穿著一套半舊的青布棉製服,腰帶束得緊緊的,顯出那俏麗的身段。她有兩個孩子,大的一個是男的,有兩三歲了,保姆抱著他湊在粉紫花洋磁痰盂上把尿。玉寶自己抱著那周歲的女孩子在房間里來回走著,一面哄著拍著她,一面侃侃地責罵著炊事員孔同志。

孔同志站在房門口訕訕地笑著,把帽子摘了下來,不住地搔著頭皮。孔同志因為革命歷史長,全面勝利後雖然仍舊是當著一名炊事員,已經享受著營級幹部的待遇。

「你不能總是這樣老一套,搞工作不是這樣搞的!」玉寶扳著臉說:「現在城市是學習重點哪,路也該學著認認!」

「唉,就吃虧不認識字呵!」孔同志說:「早先在部隊里,生活苦,也顧不上學文化。行起軍來,背上背著三口大鍋一氣走七八十里路──是指導員真說的:『你當炊事員的,保護大夥的飯鍋就跟保護自己的眼睛一樣──』」

「得了得了,別又跟我來這一套!一腦袋的功臣思想,自尊自大,再也不肯虛心學習了,犯了錯誤還不肯接受批評!」玉寶的聲音越提越高,孔同志不敢回言了,把鴨舌帽又戴上頭去,一隻手握著帽檐,另一隻手卻又在腦後的青頭皮上抓得沙沙地一片聲響,這似乎是他唯一的答辯。

劉荃在孔同志背後探了探頭。「周同志,找我有什麼事嗎?」

「哪,劉同志,你告訴他,八仙橋小菜場在哪兒。──早上已經白跑一趟了!」

「八仙橋小菜場──」劉荃想了一想。「離大世界不遠。」

孔同志不認識大世界。

「靠近八仙橋青年會,」劉荃說。

劉荃對於上海的路徑本來也不很熟悉,也就技窮了,不知道應當怎樣解釋。「我給畫張地圖吧?」

「掩不會看地圖。」孔同志眼睛朝上一翻,滿心不快的樣子。玉寶對他儘管像排揎大侄兒似的,他也能夠忍受,那是服從紀律;要是連這些非黨員非無產階級出身的幹部也要騎在他頭上,那卻心有不甘。他把帽檐重重地往下一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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