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那天晚上開會,是為了鬥爭果實呈報鄉政府的事。事情的內容相當複雜,就連身當其境的工作隊員們也都摸不大清楚。主要是為了韓廷榜家裡抄出的一夾牆糧食。韓家有一個長工廖永鎖,到工作隊去告密,說他家有一堵牆是空心的,裡面儲藏著糧食。一抄,果然抄出許多米面雜糧。這兩天幹部與工作隊正忙著準備分地工作,把全村的人口重新划了一下等級。這長工廖永鎖是個赤貧戶,照理比普通的貧農應當晉一級,告密又應當晉一級,至少應當和軍屬一樣,列為特等,多分些給他。李向前卻因為有一年新年裡賭錢的時候,和廖永鎖拌過嘴,不免記了仇,就說他平日不積極,不大去開會。又說他雖然是赤貧,不是「正派赤貧」。結果只勉強算了個貧農,並沒有晉級。

抄出來的一夾牆糧食,張勵主張立刻算到「果實賬」里,呈報鄉政府。李向前卻延挨著不肯報上去,推說是群眾的意見,串出兩個積極分子帶著頭起鬨,一定要留下來大家均分。只要一聲說分,分多分少,還不是由他支配,而且這些積極分子,也得稍微給他們點甜頭嘗嘗,也就堵住了嘴,等到分地的時候,縱然讓幹部們佔盡了便宜,也不怕他們搗蛋了。

張勵也猜到他是這個打算,然而也並不去點穿他。那天從縣裡回來,知道自己馬上就要調走了,就用快刀斬亂麻的手段,立即召開幹部會議,在會上說,「我們干群眾工作的。第一要有辨別力,要仔細分辨群眾中間來的各種各樣的聲音。這次說要把沒收的糧食隱瞞不報,我看並不是真正的群眾的意見,而是一兩個壞分子利用群眾的落後思想在搗亂。我們得要查出這意見的來源,對群眾揭發他們。」

李向前聽出他話中有話,簡直就是針對著自己的一種恫嚇,心裡卻也有些膽寒,立刻就決定犧牲那兩個積極分子,把他們指為「壞分子」。

這一天晚上開農會,張勵一方面指出了隱瞞不報是不正確的,同時極力為群眾開脫,一口咬定這不是他們的本意,都是幾個壞分子在中間作祟。李向前也十分賣力,幫助他徹底查究,查出了那兩個煽動群眾的壞分子。那兩個被利用的積極分子正是有口難分,倘然咬出李向前來,土改工作隊走了之後須要防他報復,只有低頭認罪的一個辦法。群眾自然更不敢說什麼,一致通過一項決議,將壞分子處罰,捆起來打一頓。

這一件事是張勵急於在他離開之前辦妥的。李向前卻另有一宗事,急於要在張勵離開之前了結它。就是那地主韓廷榜,一直扣押在小學校後進,把他當作一塊肥肉,等著他的丈人匯錢來贖取他的性命。但是討價還價,距離太遠,最初也曾經陸續匯了一點錢來,再寫信去催逼,也就沒有迴音了。老是把韓廷榜夫婦押在那裡,也不是事,遲早得要解決了他們。但是李向前下手之前不免有一些顧慮。他是個伶俐人,一向深知政府每次發起一個運動,在事前儘管一味鼓勵幹部們「放手去干」,但是一看到群眾的反抗情緒高漲,馬上就來一個「糾偏」,又叫做「煮夾生飯,吃回頭草,」補救過去的錯誤。但是殺死的人沒法叫他再活,充了公的財物也決不肯再吐出來。唯一的補救方法是懲罰幹部,犧牲一兩個下級幹部來收買人心。這次土改,把那一批富農中農提升為地主,送縣槍決,李向前並不負責,反正有張勵在這裡做主。所以要處置韓廷榜夫婦,最好也要趁張勵在這裡的時候,萬一出了亂子,可以往他身上一推。

李向前自己不出面,偷偷地去找韓廷榜的幾個佃戶,叫他們鼓噪著鬧到監牢里去,就說是別的地主都已經槍斃了,單單便宜了一個韓廷榜,於心不甘。上次李向前串出那幾個積極分子出頭說話,後來又處罰他們,村子裡的人誰不知道,但是韓廷榜這幾個佃戶。自從眼看著唐占魁他們被槍斃,已經把膽子嚇破了,哪裡還敢倔強,自然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怎說怎好。

就在次日午後,張勵正在小學校教務室里檢閱鬥爭果實賬,忽然聽見後進嚷成一片。

「媽的,太便宜了那狗入的!」

「人家都報了仇了,單單不讓咱們報仇!」

「把那王八蛋提出來,好好乾他一下!」

「老鄉們!老鄉們!」是李向前的聲音,在那裡陪笑央求著。「你們先回去,再等兩天,等我把你們的意見反映上去,反正你們放心,政府的意見也就是你們群眾的意見!」

他越是央告,倒反而鬧得更凶了。

「不行!政府太寬大了!太便宜了那狗入的!」

「欠我們的錢等到哪一天才還!」

「把他提出來,等我們問他!不拿錢出來,馬上要了他的狗命!」

李向前氣急敗壞跑了來找張勵。說也奇怪,他一離開後進,那邊嚷鬧的聲音立刻沉寂了下去。

「怎麼辦,韓廷榜的佃戶等不及了,要把他們夫妻倆馬上提出來,大力干他們。」

張勵放下賬簿,把一隻毛筆倒過來搔著頭皮,一面盯眼朝李向前臉上望著。

「韓家那幾個佃戶倒是進步得真快,」他望著李向前笑:「你記得那回叫他們去拿地契,推三推四,一個個都溜了,這時候怎麼忽然這樣積極起來。」

李向前也笑了。「隨他怎樣死腦筋的人,也該醒過來了──親眼看見前兩天的鬥爭大會開的那麼轟轟烈烈,又槍斃了那些地主,他們也知道現在世道是真變了,是他們的天下了!」

張勵只得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就又別過臉去,向旁邊的幾個工作隊員說:「你們看,群眾這子下真站起來了!群眾真站起來的時候我們可別又害怕,別縮在後頭,做了群眾的尾巴。」

「對!」李向前連忙說:「這麼著吧,我去把同志們都找來,我們大家去看,給他們打氣。」

工作隊員們都在小學校里會齊了。張勵在階下迎著他們,像訓話似的講了一遍,使大家在參觀施刑之前先有了思想上的準備。

「我們不是片面的人道主義者。毛主席說得好:『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緻,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謙讓。革命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每一個農村都必須造成一個短時期的恐怖現象,非如此決不能鎮壓農村反革命派的活動,決不能打倒紳權。』我們要記著毛主席的話:『矯枉必須過正,不過正不足以矯枉。』」

經他這樣一講解,大家走進小學校的時候都覺得有點慄慄的,又有一種稚氣的好奇心,加上興奮緊張與神秘感。他們從課室旁邊走過,裡面小學生正在上課,教員照著書本子念一句,滿堂的學生跟著念一句,坐在板凳上搖擺著身體,念得有腔有調。在那下午的陽光中,那瞌睡的書聽得人昏昏欲睡。工作隊員們向學校的後進走去,聽去那書聲漸漸遠了,不由得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彷佛離開他們熟悉的世界漸漸遠了。

他們一個個都放出沉著的臉色,莊嚴而能不陰鬱,走到後進的院子里。一上台階,就看見檐下系著一根粗麻繩。那繩子在空中掛下來,被風吹著,微微搖晃著,使人看了,先有三分心悸。檐下站著幾個佃農,看他們那個樣子,都有點惶惶然。那一種氣氛,就像是這裡剛才有人自縊身亡,屍首剛解了下來。

大家站在檐下等著。李向前、孫全貴也都來了。隨即有一群人從後面的柴房把一個中年婦人架了出來。是韓廷榜的妻子,懷著孕已經快足月了,穿著一身污舊的灰色條紋布夾襖褲,剪短了的頭髮披散了一臉。

「你這封建剝削大地主,死到臨頭還不知道害怕!」人叢里有人叱喝著:「從前對你太客氣了,你偏自討苦吃,反動到底!今天再不坦白,要了你的狗命!」

女人雖然垂著頭,雖然黃瘦,但是她挺著那六七個月的大肚子,總像是有一股驕矜不屈,腸肥腦滿的神氣。

「捆起來!給她『吊半邊豬』!」

幾個積極分子指揮著韓家的佃戶們,把她拖翻在地上,就用檐下那根繩子把她的右臂右腿綁紮在一起,把繩子往上一扯,身體就忽悠悠的離開了地面,高高吊在空中。再把那懸空掛下來的左臂和左腿綁在一起。再在那條腿上栓上兩隻沉重的木桶。

那女人一聲聲地發出微弱的呻吟,有時候彷佛也在喃喃地哀告求饒,只是因為前面的牙齒都被打落了,發音不清楚,聲音又低,也不知道在說什麼話。檐下有一道陽光斜斜地射進來,照亮了她的上半身。一隻蒼蠅在陽光中飛過,通身成為金色,蒼蠅繞了個圈子,歇在她鼻子上,那鼻子只是一胞膿血。

旁邊預備了一大桶水,兩個佃戶抬起水桶來,一點點地往她身上栓著的兩隻桶里加水。

「噯喲!噯喲!」她的呻吟聲漸漸高了。痛苦使她臉上漸漸有了生氣。那隻蒼蠅也飛開了,在陽光中通身金色。

「快坦白!還有錢呢?首飾呢?收在什麼地方?」一個積極分子大聲問。

「噯喲!噯喲!」只是一聲聲地呻吟著,變換著各種音調,翻來覆去掉換著,似乎想在各種不同的聲調里尋找片刻的安慰,能夠減輕一絲一毫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