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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蟬,剛剛叫起來,聲音還很嫩。那雞蛋的陽光,照在那筆直的黃土巷子里,牆根堆著一灘灘的糞便。在這靜悄悄的土黃色的世界裡,李向前領著一群土改工作隊員一拐彎走了過來,大家都還沒有睡醒,背上背著背包。

走過了一家人家,在那光滑的土牆上,開著兩扇舊黑木板門。李向前在那處掩的門上隨意的拍了兩下,叫了"唐占魁!"就領頭走了進去。

裡面一個四方的院子,支起一個小小的黃瓜棚,正中又牽著一根繩子,晾著婦人與小孩的花布兜肚。

"唐占魁!"李向前大聲叫著。

屋裡出來了一個婦人,蒼黃的臉上浮著一臉局促的笑容,站在那土台階上,把她捲起的袖子放了下來,兩隻袖子只管輪流的往下抹著,抹個不了。

"他爹下地去了,李同志。"

李向前特地指出劉荃來。"這位是劉同志,以後他就住在你們這兒了。人家可是替咱們辦事來的,咱們可得好好招呼著。"

"對,對!應當的!"女人陪著笑說:"咱知道,昨天晚上農會來囑咐過了。"

"你進去瞧瞧吧,劉同志。不用客氣,都是自己人。"李向前匆匆帶著別的工作隊員走了。

"進來坐,你這位同志,"女人帶著很不確定的神氣,笑著說。"吃啦嗎?"

"還沒有呢。"

"喲!那我去生火去,給你蒸兩個饃吧?"

"就吃涼的也行,不用蒸了。"

"進來坐,進來坐。"她領他走了進去,一面就昂著頭喊了一聲,"二妞呀,拿個饃來!多拿幾個!--還是蒸一蒸吧?"她有點擔憂地問他。

他又客氣地再三拒絕了。她領他走進右首一間屋子,一進去看見光禿禿的一張土炕,倒佔掉大半間房。炕頭只堆著幾隻空籮空缸,和一些零亂的麥草。然而這家人家大概光景還不算壞,那凹凸不平的黃土牆上,還刷著幾塊白粉,屋頂上淋下來的雨,又在那白粉上衝出兩大條黃色的痕迹,倒更透出一種簫條的況味。緊挨著炕,有一個長方形的小桌子,那婦人從桌子下面拖出一張黑木方凳,讓他坐下,自己卻靠著門框站著相陪。

"你們有幾個孩子?"劉荃想引著她說話,他要學習接近群眾。

"唉,早先丟了兩個小子,現在就剩一個了,還有一個閨女。"

他又問長問短,和她敘起家常來。

"他們唐家不是本地人!"雖然已經結了婚二十了,她仍舊稱她婆家為"他們唐家"。"二妞她爹十幾歲的時候,跟他爹娘逃荒到這兒來,苦扒苦掙,好容易混的,總算自己有地種了。"她說的都是這些老話,近年來鄉下的情形卻一句也沒提。

進來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穿著一身紫花布衫褲,系著黑布圍裙,兩隻手提著圍裙的角,走到桌子面前,把圍裙往上一掀,六七隻黑面饅頭骨突骨突滾到桌上去,聽那聲音,就可以知道是硬得像鐵打的一樣。

"二妞你把炕上掃掃。"

那二妞爬上炕去,拿著一把高粱秸子扎的小掃帚在土炕上沙沙掃著,面積很大,她跪著爬來爬去。她的背影很苗條,一雙腳胖墩墩的帶著幾分稚氣,腳穿著褪色的粉紅線襪,圓口青布鞋。

她母親老是把眼睛望著她,彷彿有點憂慮似的。"我來掃,"她突然說:"去拿醬蘿蔔來。帶雙筷子來。"

婦人一面掃著炕,掉過頭來看著二妞送了一碟醬蘿蔔來,又看著她走出去。

然後那婦人又用憂愁的眼光望著劉荃吃東西。"吃得慣么?"她微笑著問,"我聽見說,這次來的都是學生。"

"學生就吃不了苦嗎?"劉荃笑著說。

她也笑。但是過了一會,她又說,"對付著吃一頓,待會兒給你趕麵條。"彷彿帶著一種安慰的意味。

他覺得她這人很可親。"不用費事了,唐大嬸,我一會兒要出去,中飯不在這兒吃。"

"說是今天要開會,有我們沒有呀?"婦人皺著眉望著他。

"你們在會不在會?今天開農會跟婦聯會。"

"農會本來沒有我們,說我們是中農。今年春上又鬧糾偏,說中農也在會。"她別過頭來向門外喊了一聲,"二妞呀!去到地里去告訴你爹一聲,叫他去開會。聽見沒有呀,妞兒?回頭開婦會,你也去聽聽。聽見沒有?"

那饅頭裡面夾著沙子,吃起來卡嗤卡嗤響著,很難下咽。劉荃向她要一點水喝,她連聲說"有,有,"走了出去。但是一去不來。他勉強吃了兩隻饅頭,就匆匆走出房去,叫了聲"我出去了,唐大嬸!"

"我這兒生火呢,同志,水一會兒就得。"

"不用做開水,我出去了。"

他走到院子里,二妞拿著個鋤頭,在瓜棚下面刨土,見人走過,頭也沒拍,只抬起手背擦了擦汗。

他應當回到小學校去集中,但是剛才來的時候,一路上大家說說笑笑,也沒留神,回去的路倒有點記不清楚了。在大門口站著,躊躇了一會,又轉過身來。他看那二妞見了人總是很怕羞的樣子,因此特地正了臉色,向她點了個頭。"我上小學校去,是不是一直朝東走?"

"朝東……"她拿鋤頭比划了一下,彷彿不知道應當怎樣說,想了一想,才又說:"朝東走,看見那棵棗樹就轉彎。再走一截子,看見綠豆田,出了墟子就是那廟了。"她走到大門口來指點著。她的臉曬得紅紅的。頭髮已經剪了,齊齊的披在脖子背後,兩鬢攏得高高的。被風吹亂了的前劉海,都簇擁到臉的兩邊,倒更襯托出瞼的鵝蛋形。她是單眼皮,烏亮的眼珠子上罩著一排直而長的睫毛,側面看去,很有一種東方美。

"二妞!你還沒去叫你爹?"她母親聽見她說話的聲音,就在裡面叫喊著。"我還當你走了呢!"

"忙什麼,開會還早呢。還沒響鑼。"她雖然這樣回答著,一面也就把圍裙解了下來,用圍裙周身撣著,彷彿預備出門的樣子。

劉荃本來想再問得更仔細一點,因為用棗樹和綠豆田來做標幟,是很靠不住的,不一定認識。但是聽她母親叫她,倒像是她母親聽見她和他說話,就有點不放心似的。他就沒有再羅唆下去,謝了一聲就走了。

在小巷裡走著,腳底下的浮士窸窸窣窣響著,聽著就像背後有人跟著似的。他可以想像,要不是這青天白日的時候,如果半夜裡一個人走著,還真有點害怕。兩邊永遠是單調的黃土牆,到了那轉彎的地方,實在小容易辨認。他正站在一個三叉路口,向一棵樹端相著,背後忽然有人說起話來,倒使他吃了一驚。

"那不是棗樹。"

他回過來一看,不覺咦了一聲,然後就笑了。"倒幸虧你跟我順路,不然真會迷了路了。"

二妞微笑著把衣襟牽了一牽,沒有說什麼,偏過頭去望著那日光中的土牆上的人影子。

這巷子里的地,中間低兩邊高,很不好走,因此兩人依舊一前一後,在中間一條窄溝里走著。劉荃和她說話,需要回過頭去,就照顧不到面的高低不平的路。說話既不方便,而且也實在是沒有什麽話可說,因此大家靜悄悄的,也還是和剛才一樣,只聽見腳底下踩著浮士,刷刷的發出響聲來。

"你加入了識字班沒有?"在很長的一段靜默以後,劉荃終於想出這樣一句話來。

"加入了。"

"認識了好些字了?"

"不認識字。"

"怎麼入了識字班會不識字呢?你是客氣吧?"

"該轉彎了。"她雖然沒有回答他的問句,但是語聲中帶著笑聲,彷彿剛才是極力忍住了笑。

可以看得見土墟子了。牆洞里露出一方方碧綠的麥田,紅通通的高粱地。

"哪,那是綠豆苗。"她終於指著一個門洞子說。

"哦,那就是綠豆田。"

"我就猜著你不認識。"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也笑了。

出了那黃土圍牆,就正站在一棵大樹下面。這樹長在個小土坡上,下去幾步路就是大路。在路那邊,老遠就可以看見那綠樹叢中露出一株紅牆來,是那關帝廟。再往遠處看去,又是那一條條一方方的田地,綠錦似的一直伸展到天際。

"你們的地是旱地還是水地?"

"喏,就是那邊那個。"她指了一指。

"噯呀,那不是早走過了嗎?"

"那邊那個廟就是小學堂,"她又指了指。

假使走到這裡還找不到那小學校,那也未免太低能了,他心裡想。他笑著向她道謝,"真是對不住,讓你多走了這些路,"他說。

"我們走慣了的,"她隨口回答著,眼睛已經向對面的廟宇望了過去。廟前似乎很熱鬧,許多穿制服的人忙忙的向里走,大概都是工作隊里的人。

劉荃獨自在那山坡上走了下去,到了路上,不由得又回過頭去望了望。她還站在那裡,手裹板著一根樹榦,把它扳得低低的,搖撼著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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