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柳晴花明·絕處逢生

蔫土匪

十一月四日

雖然昨天夜裡四點才睡,早上卻十點就醒了。走出卧室,屋子裡靜悄悄的,拉開冰箱,連牛奶都沒了。想到昨晚老婆說今天要帶三位老人家一起去買菜,中午順便帶漢堡回來。

只好又回去睡,睡不著,躺在床上想心事。想派蒂也一樣沒有食物,兀自攀在罐口的紗布上不知道是否也在睡覺?或在想心事?

當所有的蟲子都死光了,作為一隻螳螂,就算能不餓死,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許多人都"恥為天下第二名手",不為冤讎,也無宿怨,只因為你是可以與我爭雄的人,為了證明我最強,我就要跟你斗,把你解決,從此確認我是"東方不敗"。

看看派蒂,她的屋子裡滿地的蟲頭、蟲肢,每個進來的昆蟲,就算跟她差不多,甚至比她還高大,都死在她的手下。她證明了自己是"東方不敗,只是這"不敗",又如何。

"卧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或許正是描寫這種人的心理。兩個搶匪,連手出擊,搶到了金銀財寶;當天晚上,雖然四野無人,敵人全都死光、跑光了。兩個人相對,反而睡不著——各自防著對方。

那些超級強國也一樣,唯恐敵方先發動核子攻擊。便聯合盟國,處心積慮地冷戰,用盡辦法分裂敵人。拆掉他的核子彈頭、移開他瞄準的同標、甚至降下他的旗子、害死他的人民。只是,當這目標達成,原來的盟友又可能成為了新的"令我寢食難安的敵人"。

所以這世上的武器永遠禁不了。國要與國斗、族要與族斗、人要與人斗、一家人也要爭鬥。各種動物、昆蟲,更在進化中不斷改進防禦和攻擊的能力。防禦自己被別人獵殺,也攻擊別人、獵殺別人。就算人類,原來強大的"犬齒"退化了,不再能狠狠地咬,但從另外一個角度想,人是用大腦改進獵殺和防循的技巧。不再當面斗刀斗劍,並不表示變溫柔了,而是避免了正面的肉搏,卻在按鈕時,能更狠毒地置對方於死地。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什麼是"適者"?適者是禁得起被殺,又懂得去殺的生物。

與世隔絕的"烏托邦",只怕非但不能造成物種的進步,而且會造成退化。

原產模里斯的"渡渡(Dodo)",因為生活在沒有天敵的小島上,明明可以是會飛的鴿子,卻長得又大又胖,胖得飛不起來,胖得被後去的歐洲人一一殺死,殺得絕種。多少原始民族,原來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好好地生活,當文明人跟他們接觸,他們就大量死亡,只因為接觸到過去從來不會面對的疾病。如此說來,生物的進化應該感謝競爭;更露骨地說——應該感謝"殺"與"被殺"。

派蒂是殺手,是天生的殺手。你看,她獨自在罐子里,雖然一個禮拜沒吃東西,依然轉著炯炯有神的眼睛。大凡獵殺型的動物,都擅長挨餓,因為素食到處都有,葷食卻要靠運氣。獵殺的動物在飢餓時非但不會"韜光養晦",反而更為凶暴。胃囊空了,頭腦更為清醒;身體瘦了,速度更能加快。也正因此,它們捕殺的力量會變得更強。

人也是獵殺的動物。要跟人談生意,千萬別在他飢餓的時候。吃飽了什麼都好談,餓肚子最容易冒火。同樣的道理,也不要認為那些不如意的人比較溫馴,他們能咬的時候更敢咬,他們吃的時候能不吐骨頭。所以孔子會說"小人窮斯濫矣"。西方更有一句名言——"謹防那些一無所有的人。"

現在的派蒂真是一無所有了,她的肚子已經縮得小小的,真難想像當年,"一次殺七個"時的偉岸豪情。但顯然她是更警戒了。昨天下午我把她放在桌子上,當我太太從容廳遠遠走過去的時候,她居然盯著看,還曲著雙鉗,作成一副要攻擊的樣子。敢情她餓得想吃我老婆?真是"癲蝦膜想吃天鵝肉"。

想到"天鵝肉",我心一跳。對!雖然找不到外面的蟲,但喂她吃一點豬肉、牛肉總可以吧!

正好老婆買漢堡回來,我就一邊吃漢堡,一邊分了些牛肉給派蒂吃。

怕被她鉗到,我特別拿了一支牙籤,插著一小塊牛肉放在她面前。

不知是不是嗅到了味道,她雖然作出攻擊的樣子,卻沒有行動。我猜她是不愛"文的",愛"武的"。誰都知道螳螂不吃死的東西,否則現在罐底還有那麼多蟲屍,她早可以撿起來吃。

螳螂就像有頭有臉的人物,即使在落難之際,也不向人乞食,甚至你施捨它,都要作出向它"上貢"的樣子,使它有"尊榮感",它才會接受,這也好比"打政治球",你即使要讓對方,也得裝作接不到的樣子,否則非但得不到友誼,還會傷到對方的自尊。

於是我收回牙籤,重新調整姿勢,左搖右晃地向派蒂逼近,看她舉起武器要攻擊了,又突然閃開,擺前擺後地作成飛翔躲避的樣子。她果然精神大振,站穩腳步,跟著我牙籤上的牛肉,擺動她的上身。出手了!天哪!真快,我的牙籤空了,牛肉已經到了派蒂的手裡。

但是她夾著肉,還沒放進嘴,就又一鬆手,扔了。

是由於味道不對?還是因為一到她手裡,那牛肉沒了我的操縱,派蒂覺得是死的,就不感興趣了?怪不得她要吃蟲,昆蟲有個本領,就是可以頭身都被咬掉,只剩一小塊軀體連著一條腿,那腿都還會掙扎。

為什麼有些動物只挑活的、會動的吃呢?

我想起"兩個朋友和狗熊"(a friend in need is a friend indeed!)的寓言故事。逃不掉的人躺在地上裝死。狗熊看看,以為死了,就逕自走開。我以前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但是由螳螂的習性看,如果我是小蟲,遇到螳螂。或有一天我去外星球,遇到一個特大的螳螂,我豈非只要不動,就能逃過一劫嗎?

也怪不得許多蟲會裝死,尤其是甲蟲類,常常你一碰它,它就直直地掉在地上,而且仰面躺著,一動也不動,等你不注意,突然六肢亂擺,一翻身,飛了!

美國小孩在玩耍時常說"扮只負鼠(play an opossum)",意思是"裝死"。據說那"負鼠"一碰到人抓它,就會裝死。我相信無論甲蟲或負鼠,它們都不是存心裝,而是與生俱來地會昏倒。這"昏倒"使它們世世代代度過許多劫難,也漸漸發展為本能。許多人(尤其是女人)遇到大的打擊,會昏倒,或許也是一種自我保護吧!想想,"痛不欲生"和"不省人事",當然後者對身心的傷害較少。

我決定改變方法。

第一,我去冰箱拿了一塊小小的生牛肉,因為生肉較接近昆蟲肉。而且生肉比較有勁,不像漢堡牛肉,一碰就碎。

第二,我扔掉牙籤,換成鑷子。因為鑷子夾得緊,而且當派蒂抓住的時候,我還可以不放手,跟她搏鬥,免得她失去了興趣。

看吧!她果然興趣大增,開始忽前忽後地跟我戰鬥起來。我還故意用肉去撞她,把她撞到地上。她一躍而起,接著衝過來,又跟我的鑷子打成一團。

她一定心想,天哪!遇到平生最大的敵手,她也一定會非常興奮,哪個英雄不會為"棋逢敵手"而高興呢?如果天天跟庸才交手,不但會覺得沒意思,只怕久了,自己也會變成庸才。

在和派蒂交手中,我才了解她的力氣有多大。過去聽說螞蟻力量大,能搬運比它身體大十幾倍的東西。但我想,螳螂的力氣更大,大到我居然得費一點力氣,才能把她拉到嘴邊的生牛肉、硬扯回來。

也怪不得"螳臂當車",螳螂是因為力量超強,而有了超過其他昆蟲的自信。當然它也可能是超笨,見木不見林、見輪不見車,甚至只見眼前的一小塊輪子,而見不到整個車輪。如同現在,派蒂敢跟我斗,因為只看見會動的鑷子和肉,卻忘了我這個人。

我又想到了狗。我猜螳螂的個性說不定也像狗。

狗對人吠,不是因為它強大,而是因為它怯懦,(可以手摸地,免得它以為你要撿石頭打它。)輕輕對它說話,它八成就會搖尾巴了。

提到"蹲下來",大概養狗的人都會發現,狗很喜歡看人蹲。因為人蹲下來,變矮了,就成了與它平起平坐,在它眼裡,也變成了一條狗。

"狗眼看人低"。最起碼,它們希望看你"低"。

當然也可以反過來說,狗其實自以為跟人是一樣的。它們是"狗眼自視高"。它一方面有一種自卑,又一方面有自大,是"自卑的自大"。

以前在報上常看到在某溫泉區,有"狗與女人"的表演。那種狗被抓之後,多半被拉到空曠處,被一槍正法。大家都說這種狗經過訓練,或餵了"春藥"。其實我看,狗本來就會對人有邪念。當我少年時,親眼見到鄰居家四、五歲的小女孩蹲在地上玩,她家的狗居然從後面攀上她,露出一副醜態。你說,它如果不自以為與人同類,可能如此做嗎?

派蒂顯然也如此。我發現與其說她是天生"嗜殺",不如說她是天生的沒有安全感,當你在她前面飛來飛去,給了她威脅,她要殺你。相反地,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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