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殺手的傷殘與再造

手術

九月六日

今天一早我就做了個重大的決定——

我要為螳螂動手術。

我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昨夜看它吃東西的樣子。那兩隻鉗子雖然直直地伸著,但是看得出,它極力想抓。我可以看到在那鉗子之中,有一震動。如同雙手被銬著的犯人,拚命想掙脫,而有的顫抖。尤其是當它的鉗子碰到我抓著螽斯的手指時,我簡直有一種觸電的感覺。

這件事證明,它的鉗子沒死,只是因為某種外力,使它不能動。這"外力"據我猜,是沒有蛻乾淨的皮。

記得前幾天脫皮的時候,它半隻手臂都掛著一層薄薄的皮,還是我幫它剝下來的,只是我剝了"上臂",沒有注意到"鉗子"的位置,必定因為那些地方的皮沒能脫凈,裡面卻長了新皮。於是舊皮變成一層硬殼,使它無法移動。

或許這就是昆蟲"蛻變"的悲哀,如同人類"生產"的悲哀。一邊向著新生,一邊要脫離母體。脫不掉、只脫出一半,或耽擱得久了些,就造成腦性麻痹或死亡。如果我們細細觀察,一定會發現不知有多少昆蟲,因為"蛻變"的不順利而死亡。而螳螂從小到大,最少要脫四次皮,每次都是一次新生,也是一次臨死,又不知有多少被這樣淘汰了。

記得剛進師大美術系的時候,有位教授說"你們這些自以為是天才,又千挑萬選進來的學生,其實真正後來能成為藝術家的,只是極少數。畢業沒多久,就一個個向現實低頭了。就算不低頭,一年兩年三年,年年面對生活,也面對自己;面對吃飯,也面對理想。到後來,十個有九個半,都放棄了。"

他說的一點也沒錯,當時沒人同意,現在大家用事實證明了他的話,我們一班三十多人,現在還當純畫家的,大概不到三個,這也是一種蛻變的悲哀。蛻不出來,就死了,而且永遠死了。蛻一半出來,也是死了。理想死了、熱情死了,空空地伸著畫筆,像那螳螂伸著空空的手臂,有掙扎,沒行動。

除非有人助他一臂之力,為他打通任督二脈,或當頭棒喝,使他開悟。

現在,我要使它開悟。

首先我檢視了它脫下的那層皮。這皮被我好好保存在骨董櫃里,如同我收藏女兒掉下的乳齒,小心地保管著。等將來我的牙齒老掉了,也放在一塊,於是一個小盒子里有新生汰舊,也有老去凋零。如果串成一串,老黃牙配小白牙,多有意思!

我留它的皮,是為研究,現在果然派上了用場。我用鑷子,一片片組合,如同航空失事之後,鑒定專家把殘片一點一點地拼起來。現在我可以確定,它鉗子上的皮確實沒脫凈。

問題是,舊皮如果還留在上面,一定有個痕迹。如同透明膠條,有時候怎麼找都找不到"頭",必須用指甲慢慢刮,才能感覺那頭在什麼地方。

我試著從不同角度看它的手臂和鉗子,沒有任何痕迹,看來非常光滑。我猜一定是在關節的位置,鉗子以上的上臂,都乾淨了;鉗子關節以下,全被舊殼覆蓋著,因為"斷口"是在關節位置,所以看不清。

看不清,沒關係。我找來顯微鏡,這是我十多年前為兒子買的,最高到一千五百倍。物鏡上寫著5。"0.1,10。"0.25,45。"0.65,和100。"1.25。我先找來15X的"目鏡",放在頂上,再把下面的"物鏡"轉到最低倍的5。"0.1然後放一大片塑膠玻璃到"載物台"上,並調好反光鏡。

"病人"被抬了出來,用白色的衛生紙包住下半身,只露出頭和兩隻鉗子。很神妙,這傢伙居然乖乖地讓我包,而且一動也不動,好像知道我要為它診治了。生物常有一種特別的感動。像馬,會乖乖讓人為它釘上"馬蹄鐵";狗會乖乖洗澡打針。連我以前養的貓,平常兇悍極了,甚至會攻擊人,但是當它生病的時候,只是拿出籠子,對它說"進去!帶你去看病。"它就乖乖地走了進去。

這螳螂想必也懂。於是原本以為要大費周章的事,現在很輕鬆地解決了。把它放上顯微鏡的平台,再用膠條固定一隻手臂,我開始調整焦距。

它的鉗子是半透明的,使下面的光能透上來,沒兩下就看到了。再用"微調",上下扭一扭,焦距就落在不一樣的"深度",看到上面一層皮的"斷口"。

"太棒了!"我跳了起來,向擔任手術助理的女兒報靠大好的消息:"如我所料,是鉗子上的皮沒脫掉。"

下一步當然是動手術了,這是真正的"顯微手術",我找來了幾樣工具一10SE27Cr眼科專用的小鑷子、Paragon的十號手術刀和10SEHRCr的尖頭小剪刀。這些東西都是我平時用來解剖小鳥和花草用的。這是第一次用來對付昆蟲,而且不是解剖,是解救。

"解剖"與"解救"是一體的兩面,"解剖"是為研究,以便未來解救。解救不成功的病人,又常要作病理解剖。所以有些將要絕種,而在保育之列的生物,別人不能抓,研究人員卻能抓,甚至不但抓,而且殺。道理很簡單。這殺,是為了拯救,殺少數可以拯救多數。記得我有一次在校園折了一大枝櫻花,別系的教授看到了,過來罵我。我說我是藝術系的教授,那教授立刻道歉,還為我開脫地說:"那當然!那當然!請盡量摘,會凋的花能成為不凋的藝術品,多好啊!"

多好啊!問題是什麼叫做專家?什麼又叫救贖?什麼人有權殺?他能殺多少?這世間可有個規定?於是然希特勒可以為所謂建立美好的未來世界,而殺猶太人;日本人可以殺中國人;三K黨可以殺有色人。他們都有道理,為了世世代代億億兆兆子孫的幸福,而一時殺幾千萬人,算什麼?

戰爭就像用刀在桌上割紙,既要把紙切開,當然可能傷到桌面。戰爭的目的是為和平,在這求和平的過程中,流彈殺幾百萬人,算什麼?在為大多數守法的順民謀幸福時,誤殺幾個人,又算什麼?在"殺一儆百",圖民眾叫好的情況下,把一個從來不曾犯案,只因為賭博欠了錢,而臨時起意,在忠孝東路上搶了錢的水電工,就以最快速度判死刑,且拍出五花大綁,吃"用筷子插著的滷蛋"的電視同畫面,又是多麼合情合理又合法的事?

現在我的屠刀就要散發恩澤了,把那些不義的剷除一凈。在顯微鏡的幫助下,我用刀鋒輕輕刮,像刮掉一層蠟似的,將那舊皮刮掉。

新皮與舊皮幾乎已經長在一起了,我相信這是因為當脫皮的階段完成,它身體里的筋肉就會開始膨脹,且脹大許多。(否則,它也不必脫皮。)新皮先是軟的,有如一層薄膜,一邊膨脹,一邊風化變硬,所以現在新新舊舊全擠到了一處。

但是以我的功夫,應該沒問題。如同刻圖章,不敢用力刻,總可以一點一點刮。我幾乎可以聽到,當那舊皮被刮掉的時候,裡面獲得解放的"聲音"。那是脆脆的一種音響,像是"春溜解凍",下面是活的流動的水,上面是死的硬硬的冰,那解凍是一種崩,咔咔咔,全崩解了。

手術動完,放回盒子,它立刻站了起來,昂著頭,卻仍然垂著臂,我開始有點失望,難道手術失敗了,又或是嫌晚了?損失既已造成,便無力回天了?

我開始矛盾,如果手術真不成功,我是留著它,天天喂到嘴。由我作螳螂,出去抓蟲;由它作主子,等著吃蟲。還是照原來的計畫,把它處死?"既然死馬當活馬醫,醫不好,當然是死!

我也想到"種馬"。對那稀世的寶馬,即使它傷了腳,也好好養著,等待配種。一個受傷的英雄,雖不能動,生下的孩子,可還能成為會動的英雄。

想到在兒子畢業典禮上,遇到一位來自烏干達的醫生,黑得發亮,亮得令人尊敬。他說:你知道嗎,在舊時烏干達的部落間發生戰事,如果擄獲了敵人的大將,並不把他殺掉。相反地,還把自己部落里最強健聰明的女人嫁給他。等他們生了女兒,就鼓勵繼續生,如果生出了兒子,則立刻把那父親殺掉。

道理很簡單,他們要"強種",而強種常不是自己圈子能孕育的,必須"遠交",取遠處的種。

也想到最近紐約州羅徹斯特的一個奇案——

一位一九八五年車禍後變成植物人的女孩子,住在療養院里,居然在十年之後,發現肚子大了起來。檢查才發現,她懷了孕。她的父母是虔誠的羅馬天主教徒,反對墮胎,於是繼續讓她懷孕,居然生下一個兩磅十一盎斯的孩子。還是自然分娩的呢!

這到底是悲劇還是喜劇?就悲劇而言,她被強暴,而且懷了野種,甚至一時不知父親是誰。就喜劇而言,一個已經沒有希望的女子,居然生個健康的娃娃,如果她有知,到底該哭還是該笑?

現在我想,我也要為這隻今生沒希望的螳螂,找一隻"丈夫",生下一堆娃娃,且由我在明年的春天,看著孵化。

如同在枯骨間長出春花,這是多麼凄艷的景色!亮刀九月七日

清早,還在夢中,就聽見砰砰砰砰的跑步聲,接著乓一聲,房門被打開,老婆和孩子一起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