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1

第五部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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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書賣出以後賺了一筆錢,於是我向姨媽付清了這一年的房租。不知春天什麼時候才能來到紐約,我實在無法忍受從新澤西吹來的大陸乾燥的冷空氣,決定離開這裡。於是我走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在紐約同狄恩告別,把他留在那裡。如今他在麥迪遜和第40街的一個停車場工作,還跟從前一樣,上身一件T恤衫,褲子鬆鬆垮垮地掛在腰間,腿上套著他那雙開了口的鞋,開著車四處亂轉。

平常我總是到黃昏時分去看望他,沒有什麼事可做。他站在房間里,數著車票,兩手時而習慣性地摩挲一下肚皮。收音機總是開著,「夥計,你聽過那個馬蒂·格萊克曼解說籃球比賽嗎?——中鋒隊員衝破防守,投籃,兩分。他真是我聽過的最了不起的解說員。」他就是這樣從中獲得一些微不足道的快樂。他同伊尼茲一起住在東80街一個只有冷水的房間里,晚上回到家,總要脫下衣服,換上一件長過臀部的中國絲綢襯衫,坐在他的扶手椅里,抽一袋裝有毒品的水煙。他在家裡的另一個消遣就是擺弄一副下流紙牌。「最近我一直在注意這個方塊二點,你注意過她的另一隻手在哪裡嗎?我敢打賭你說不出來。仔細看看。」他把方塊二點遞給我,上面畫著一個高大的垂頭喪氣的男人和一個淫蕩的、愁容滿面的妓女正躺在一張床上。「仔細看哪,夥計,這張牌我已經用過許多次了。」伊尼茲正在廚房裡做飯,苦笑著向屋裡瞟了一眼,她現在可以說是心滿意足了。「看清楚她了嗎?看清楚她了嗎,夥計?那就是伊尼茲。瞧,她干起那事就是這樣。她常常把頭靠在門上,微微一笑。哦,我一直在和她交流,我們已經得到了最美的東西。今年夏天我們準備住到賓夕法尼亞的一個農場里去——我可以開車回紐約找點樂子。過幾年我們就會有一間漂亮的大房子,有許多孩子,艾米!哈萊姆!埃德加!」他從椅子里跳起來,放上一張威利·傑克遜的唱片。他站在唱機前。一邊拍著巴掌,一邊跟著節拍扭動。「啊!他唱得那麼凄切,我第一次聽他唱歌時,還以為他第二天晚上一定要死了,但是他現在還活著。」

這完全是他跟凱米爾在聖弗蘭西斯科所乾的一切在大陸另一端的翻版。那隻歷經磨難的箱子就放在床下,隨時準備好要遠走高飛。伊尼茲經常給凱米爾打電話長談,她們談論著狄恩提到過的一些下流場所,甚至互相通信交換對狄恩怪僻性格的看法。當然,狄恩不得不把每個月薪水的一部分作為撫養費寄給凱米爾,否則他六個月前就把工作辭了,為了補回損失的錢,他在停車場常常耍些小花招。有一次我親眼看見他在花言巧語中把一張5元的鈔票當成20元付給了一位有錢人而沒被發現,然後我們來到一個名叫波特蘭的流行音樂酒吧中把多出來的錢花光了。

一天晚上,我們在第47街和麥迪遜街的拐角一直聊到凌晨3點。「索爾,他媽的,我希望你不要走,真的,這是我第一次不跟我的老夥伴一起在紐約。」他接著說,「我不會一直在紐約的,聖弗蘭西斯科才是我的家。在這裡除了伊尼茲我一個姑娘也沒有——這是我在紐約碰上的唯一一件事。他媽的!但是一想到要重新穿過可怕的大陸——索爾,我們很久沒有好好聊一次了。」在紐約,我們總是同一群朋友出入於各種酒會,似乎這對狄恩並不合適。夜晚,天空中飛揚著冰冷的雨絲,他站在麥迪遜大街,渾身縮成一團,這時他看上去更象他自己。「伊尼茲愛我,她已經告訴了我,並且答應我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什麼也不用擔心。你瞧,夥計,你越老,麻煩就越多,總有一天我們會在黃昏的時候來到小衚衕,一起守在垃圾桶旁邊。」

「你是說我們最後會成為老叫花子嗎?」

「為什麼不會呢,夥計?當然,只要我們願意就行,就是如此。這樣結束也沒有什麼壞處。你可以帶著各種希望,包括成為顯貴和富翁,無拘無束地度過整個一生。沒有人會打擾你,你可以按照你自己的路走下去。」我同意他的話。他正在用最簡單的方式接近思想。「你的路是什麼呢?夥計?——聖徒的路,瘋子的路,虛無縹渺的路,淡泊悠閑的路,還是其他什麼路?從某種程度上說,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路,問題是怎麼走?走到哪兒?」我們在雨中談得十分投機。「你看到過我的孩子,他將來可能也是個四處流浪的人——醫生的確這麼說。我告訴你,索爾,直說吧,無論我住在哪裡,我的箱子總是放在床底下。我在準備離開這裡,否則早把它扔了。我已經決定馬上拋開一切。你知道我總想不再干蠢事,你別擔心,我們都了解時代——它緩慢地變化著,到處充滿過時的樂趣。除此之外,還有其他樂趣嗎?」我們在雨中眺望遠方。那天晚上,哈得遜河汩汩奔流,河面象大海一般寬闊,暴雨覆蓋了兩岸的堤壩,覆蓋了停泊在岸邊的輪船,覆蓋了周圍的一切。「所以,」狄恩說,「生活把我帶到哪裡我就走在哪裡。你知道,我最近給我在西雅圖監獄裡的父親寫了封信,前幾天我收到他的一封信,這是幾年中他給我寫的第一封信。」

「是嗎?」

「是的。他說他想看看孫子,等他到了聖弗蘭西斯科,就跟兩個小傢伙住在一起。我在東40街找到一間只有冷水的房間,一個月13塊錢。如果我能給他一點錢,他就可以住到紐約來——如果他願意來的話。我從來沒告訴過你我妹妹的事,但是你知道我有一個可愛的小妹妹,我真希望能把她接來也和我住在一起。」

「她現在在哪兒?」

「噢,問題就在這裡。我不知道——他想試著去找她,這個老傢伙,但是你知道他會幹什麼?」

「他去了西雅圖?」

「他直接進了骯髒的監獄。」

「他以前在哪兒?」

「得克薩斯,得克薩斯——你知道,夥計,那裡有我的靈魂,那裡是屬於我的地方。——你一定注意到我近來平靜多啦。」

「是的,的確如此。」狄恩在紐約逐漸平靜了下來,他只想跟別人聊天。我們站在寒冷的雨夜裡,冷得要死。我們約定了一個日子,我走之前在我姨媽家再見一次面。

接下去的一個星期天的下午,他來了。我們一起出去同一群小孩子在長島鐵路附近一塊撒滿煤灰的地上玩起了棒球,之後又一本正經地玩起了籃球。「放鬆些,不必這麼緊張。」他們在我們身邊傳著球,輕而易舉地打敗了我們。我和狄恩都是滿頭大汗,狄恩還在水泥地上摔了個倒栽蔥。我們氣喘吁吁地猛撲過去,想把球從小孩子們手裡奪過來,他們卻靈活地把球傳給另一個人,輕鬆地從我們頭上投到籃里。我們帶著球發瘋似地撲到籃下,他們也及時趕到,從我們汗津津的手中搶了過去,然後一個短傳。他們都認為我們有些不正常。狄恩和我在回家的路上,一人站在街道的一邊,玩著傳球遊戲。我們試著用一種特殊的方法傳球。當一輛汽車駛來時,我沿著街沿跑著,然後把球傳給狄恩,球正好擦著正在減速的汽車飛過,他一躍而起,接住了球,又順勢倒在草地里,然後把球向我扔了過來,正打在一輛停在路邊的麵包車上。我撿起球馬上扔了回去,狄恩不得不急忙轉過身去接。由於站立不穩,一下子摔倒在地。來到姨媽家以後,狄恩掏出錢包,把上次我們在華盛頓因超速被罰的15元錢還給了我姨媽。她喜出望外,於是晚上我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喂,狄恩。」姨媽說,「我希望你能好好地照顧即將出世的孩子,這次就留下來結婚。」

「當然,當然。」

「有了這些孩子以後你不能再象以前那樣周遊全國啦,那些可憐的小生靈會無依無靠的,你必須給他們生活的保證。」他盯著腳尖,點了點頭。在陰沉昏黃的傍晚,我們站在立交橋上互相道別。

「我希望當我回來時你還在紐約。」我對他說,「狄恩,我一直希望將來有一天我們兩家能夠住在一條街上,相敬如賓。」「太好啦,夥計,——你知道,一想到我們曾經遇到的和即將遇到的麻煩,象你姨媽提到的那樣,我就盼望這一天能來。我不想要孩子,伊尼茲堅持要。我們還吵了一架,你知道嗎?瑪麗露在聖弗蘭西斯科同一個經銷舊車的商人結了婚,她也懷了一個孩子。」

「是的,現在我們都陷在裡面啦。」我的話發出空洞的迴音,整個世界都變得混沌一片。他拿出一張照片,是凱米爾和剛生下來的女兒在聖弗蘭西斯科一條灑滿陽光的小路上拍的。一個男人的影子投射在孩子身上,是兩條長長的褲腿的陰影。「那是誰?」

「還不是埃迪·鄧克爾。他回到了蓋拉蒂身邊,現在他們去了丹佛,他們花了一天的時間拍照。」

埃迪·鄧克爾,不知道他原來富於同情心。狄恩拿出其他照片,我忽然想到有一天我們的孩子驚奇地看到這些照片,一定會認為他們的父母生活在平靜、秩序井然的生活中,象照片上的那麼安詳。早上起床以後,無憂無慮地在大街上散步,永遠也不會想到我們實際的生活和夜晚是那麼紊亂、瘋狂和放蕩,難以設想的空虛,這一切在照片上都遺憾地被忽略了。「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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