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2

「傑米?就是賽馬場的那個出納員?你聽見了嗎,索爾,麗·安要去找賽馬場的那個出納員。你清醒點,不要心血來潮,親愛的,賽馬場的那些馬還等著我這星期下的賭注去買燕麥吃呢。」

這下子事情更糟了。外面暴雨如注。這個棚屋開始是麗·安一人住的,所以她命令雷米打點行李,趕快搬出去。我想像著獨自一人與這個放蕩不羈的潑婦整天呆在一起將是怎樣的滋味,我想出來調解一下。雷米猛地推了麗·安一下,她跳過去拿槍。雷米把槍交給我,並告訴我裡面裝有八發子彈,讓我藏好。麗·安開始嚎啕大哭,最後穿上雨衣衝到外面去叫警察——什麼樣的警察——真希望是我們那位阿爾卡特拉茲的老朋友。碰巧她沒找到,又全身濕淋淋地回來了。我蹲在我的那個角落裡,把頭靠在雙膝上。上帝啊,我離開溫暖的家,長驅三千里難道就為了這個?我為什麼上這兒來?載我去中國的貨輪呵,你現在正在何方?

「還有一件事,你們這些卑鄙的傢伙。」麗·安大叫著,「今天晚上我為你們這些可惡、下流的傢伙做最後一餐飯,你們放開豬一樣的肚子好好地吃他媽的一頓吧,我要看著你們吃得飽飽的滾蛋。」

「很好,」雷米平靜他說,「太好了。從我和你相愛起,我就沒有把我們的今後想像成只有溫柔的月光和芬芳的玫瑰花的世界,所以對這樣的結局我並不感到十分意外。我希望能為你們做幾件事——盡我的力量幫助你們倆,然而你們倆都拒絕了我。我對你們非常非常地失望。」他極為虔誠地繼續說著,「我希望我們能生活得很好,希望一些美好的東西能在我們之間延續得長一點,我為此竭盡全力。我去好萊塢,我為索爾找工作,我為你買漂亮的衣服,我希望把你介紹給聖弗蘭西斯科的名人。你們都拒絕了我,甚至不讓我的希望有一絲實現的可能,我不要求任何回報,現在我只想最後求你們一件事。我的繼父下星期六晚上來聖弗蘭西斯科,我希望你們能陪我一起去見他,希望他看到一切都象我在信中所告訴他的那樣。換句話說,麗·安,你仍裝出是我的女朋友的樣子,索爾仍是我的男友。我已想辦法為下星期六的會面借了100美元,我要讓我繼父看到我一切都很好,讓他在這個世界上不要再對我有任何牽掛。」

這真使我震驚。雷米的繼父是一位傑出的醫生,曾在維也納、巴黎和倫敦工作過。我說:「你是說你要為繼父花100美元?他的錢比你多得多,而你卻在借債,夥計!」

「是這樣。」雷米說話的聲音很大、但又很平靜。「我只最後求你們一件事——你們至少應當讓他看上去覺得一切都很順利,盡量給他一個好印象,我愛我的繼父,也很尊重他。他這次和他年輕的夫人一起來,我們應當客氣而又有禮貌。」有時雷米的確是世界上最彬彬有禮、最具紳士風度的人。麗·安答應了,她盼望著見到他的繼父,她想他一定很有魅力,即使他的兒子沒有。

星期六晚上很快到來了。我已不當警察,因為我沒有抓到過什麼人。他們正準備解僱我,我便先自覺地辭了職。今晚是我最後一次執勤。雷米與麗·安先去旅館見他繼父,我還得為了錢再奔波一陣子,在棚戶區酒吧喝了幾杯酒,然後精疲力竭地趕去與他們會面。雷米的繼父出來開門,站在我面前的這個身材高大,風度翩翩的男人簡直有王子的派頭。「噢,」我凝視著他說,「你好,邦克爾先生。Jesuishaut!(法語:我很高傲!)」我叫了起來。我本來想用法語說,「我有些醉了,我剛才喝了幾杯酒。」但是那句法語說錯了。這位醫生茫然不知所措,我把雷米弄得十分尷尬,他紅臉著著我。

我們來到一家豪華的餐館——阿爾弗萊德餐館用餐,可憐的雷米買了酒和許多佳肴,足足花了50美元。現在最糟糕的事情發生了。我的老朋友羅蘭·梅那也坐在這裡喝酒!他剛從丹佛來,現在已在聖弗蘭西斯科的一家報社找到了工作。他看上去憔悴不堪,甚至連鬍子也沒刮。正當我將酒杯舉到嘴邊時,他沖了過來,拍著我的肩膀,然後一屁股坐在邦克爾先生的身旁,靠在椅子上,隔著這位先生的湯碟和我說話。雷米的臉霎時間紅得象甜菜。

「你不把你的朋友介紹給我們大家嗎,索爾?」他微笑著對我說。

「羅蘭·梅那,在《舊金山評論報》工作。」我板著臉說。麗·安憤怒地盯著我。

梅那開始對著邦克爾先生的耳朵說話:「你樂意教高中法語嗎?」他大聲地說著。

「請原諒,我不是教高中教法語的。」

「噢,我還以為你是高中的法語教師呢。」他說話如此粗魯。我想起了上次在丹佛他不讓我們進公寓開晚會的事兒,但我原諒了他。

我原諒了所有的人,我什麼念頭也沒有,我醉了,我開始和他年輕的妻子談論起月光和玫瑰花。我喝得太多了,不得不接連不斷地往廁所跑,而每次出去都得從邦克爾博士的屁股上越過去。事情越來越糟。我在聖弗蘭西斯科的日子該結束了。雷米再也不理我了。這對我來說太殘酷了,因為我的確非常愛他,並且也只有我知道他是個多麼真誠而崇高的人。很多年之後他大概才肯原諒我。我現在的悲慘處境與我曾在帕特森寫信告訴他的那個橫貫美國的宏偉旅行計畫真有天壤之別。現在我已經在美國的西海岸,前面已沒有陸地,我已無路可走,唯有收兵回巢了。我想至少得讓這次旅行顯得完整些。我決定去一次好萊塢,然後回程去得克薩斯看看我的夥計們,其他的就他媽的不管了。

梅那被攆出了阿爾弗萊德餐館。宴會就這樣結束了。我與梅那一起出來,也可以說是雷米讓我出來的。我們在鐵壺酒吧坐了下來,梅那說:「山姆,我不喜歡酒吧里的這個小妖精。」他說話的聲音很大。

「是嗎,傑克?」我說。

「山姆,」他說,「我想我們應當去揍那傢伙一頓。」

「不,傑克,」我模仿著海明威的口氣說,「就坐在這裡,看看會發生什麼事兒。」我們最後磕磕絆絆地走上了大街。

早晨,雷米和麗·安還在熟睡,我看了看堆在那兒的一大堆要洗的東西,我和雷米本來打算這個周末用洗衣機洗的,我決定離開。我來到走廊上。「不,他媽的,」我自言自語道,「不能走。我曾說過不爬這座山,決不離開這裡。」這是峽谷的另一邊,神秘地伸向太平洋:

我又呆了一天。這天是星期天,一股巨大的熱浪襲擊著這個小城,天氣很好,三點鐘天邊就出現了朝霞。我開始出發,爬到山頂才剛四點鐘,山上到處都是茂密、蒼茫的加利福尼亞楊樹和按樹林,山巔四周樹木很少,只有裸露的岩石和青草。越過幾座小山麓便是湛藍湛藍、浩瀚無際的太平洋。岸邊的草地上,成群的奶牛在尋覓著食物。岸邊還有一堵宏偉高大的白色城牆,傳說是由一小塊土豆地變成的,聖弗蘭西斯科的霧靄便是從這裡生成的。只需一個小時,它就可以穿過金門使這個浪漫的城市隱約地深藏在一片白茫茫的朦朧之中;年輕的小夥子可以揣上一瓶托凱酒,偕著姑娘的手漫步在迷濛的人行道上,美麗的女人站在門邊,透過薄薄的霧靄,期盼著愛人的歸來。這就是聖弗蘭西斯科。

我一直在山上轉到筋疲力盡,才踉踉蹌蹌翻過峭岩,開始下山。哦,我愛著的姑娘你在何方?我四處尋覓著,就象我曾在山下那個狹小的世界裡尋覓著一樣。站在山巔上極目遠眺,展現在我眼前的是富饒美麗的美洲大陸。在遙遠的東部,瘋狂的紐約正向天空噴吐著可怕的煙霧和有毒的棕色氣體。東方是棕色的,也是神聖的。加利福尼亞是白色的,並且狂躁而又輕浮——至少在當時我是這樣認為的。4

清晨,雷米和麗·安仍沉浸在睡夢之中。我悄悄地收拾好行李,與來時一樣從窗子爬了出去,然後背著帆布包,離開了米爾城。我終於沒能如願以償地在那艘古老的、鬧鬼的「海軍上將」號貨船上過夜。我和雷米都失去了機會。

到了奧克蘭,我在一個乞丐俱樂部里喝了點啤酒。我又重新在路上了。穿過奧克蘭,我踏上了去佛萊斯諾的旅程。兩輛車把我帶到了貝克斯費爾德,我已向南行進了四百里。第一個帶我乘車的是個瘋子,這傢伙粗壯結實,金髮碧眼,開著一輛裝修得花里胡哨的車子。「你看到這個腳趾了嗎?」他一邊說著一邊加大油門,將車速開到了每小時八十里,一路超車。「你看它。」他腳趾上綁著繃帶。「今天早晨剛斷的。那幫狗娘養的想讓我住院。可我一包好就離開了。一個腳趾,小意思。」是的,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這時我靠在坐位上,凝視著窗外,我從沒見過有誰開車象他這樣莽撞。一眨眼功夫就到了特拉西,這是一個鐵路線上的小鎮。扳道工們在鐵道旁吃著粗糙的飯菜,火車吼叫著穿過峽谷向遠方飛馳。太陽正在落山,象一個巨大的紅火球。不一會兒薄暮降臨,絳紫色的晚霞映照著桔紅色的小樹林和瓜地,絢爛的霞光把萬物塗抹得分外迷人,使人覺得彷彿步入了一個愛的宮殿,又彷彿是置身於神秘的西班牙。我把頭伸向窗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芬芳而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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