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邱園記事【Kew Gardens】

卵形的花壇里栽得有百來枝花梗,從半中腰起就滿枝都是團團的綠葉,有心形的也有舌狀的;梢頭冒出一簇簇花瓣,紅的藍的黃的都有,花瓣上還有一顆顆斑點,五顏六色,顯眼極了。不管是紅的、藍的、還是黃的,那影影綽綽的底盤兒里總還伸起一根挺直的花柱,粗頭細身,上面亂沾著一層金粉。花瓣張得很開,所以夏日的和風吹來也能微微掀動;花瓣一動,那紅的、藍的、黃的光彩便交叉四射,底下褐色的泥土每一寸都會沾上一個水汪汪的雜色的斑點。亮光或是落在光溜溜灰白色的鵝卵石頂上,或是落在蝸牛殼棕色的螺旋紋上,要不就照上一滴雨點,點化出一道道稀薄的水牆,紅的,藍的,黃的,色彩之濃,真叫人擔心會濃得迸裂,炸為烏有。然而並沒有迸裂,轉眼亮光一過,雨點便又恢複了銀灰色的原樣。亮光移到了一張葉片上,照出了葉子表皮底下枝枝杈杈的葉脈。亮光又繼續前移,射到了那天棚般密密層層的心形葉和舌狀葉下,在那一大片憧憧綠影里放出了光明。這時高處的風吹得略微強了些,於是彩色的亮光便轉而反射到頂上遼闊的空間里,映入了在這七月天來游邱園的男男女女的眼帘。

花壇旁三三兩兩的掠過了這些男男女女的身影,他們走路的樣子都不拘常格,隨便得出奇,看來跟草坪上那些迂迴穿飛、逐壇周遊的藍白蝴蝶倒不無相似之處。來了一個男的,走在女的前面,相隔半英尺光景,男的是隨意漫步,女的就比較專心,只是還常常回過頭去,留心別讓孩子們落下太遠。那男的是故意要這樣走在女的前面,不過要說有什麼心眼兒恐怕倒也未必,他無非是想一路走一路想想自己的心思罷了。

「十五年前我跟莉莉一塊兒上這兒來過,」他心想。「我們坐在那邊的一個小湖畔,那天天也真熱,我向她求婚,求了整整一個下午。當時還有隻蜻蜓老是繞著我們飛個沒完。這蜻蜓的模樣我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我還記得她的鞋頭上有個方方的銀扣。我嘴裡在說話,眼睛可看得見她的鞋子,只要看見她的鞋子不耐煩地一動,我連頭也不用抬一下,就知道她要說的是什麼了。她的全副心思似乎都集中在那鞋上。我呢,我卻把我的愛情、我的心愿,都寄托在那蜻蜓的身上。我不知怎麼忽然心血來潮,認定那蜻蜓要是停下來,停在那邊的葉子上,停在那大紅花旁的闊葉上,那她馬上就會答應我的婚事。可是蜻蜓卻轉了一圈又一圈,哪兒也不肯停下——不停下對,不停下好,要不今天我也不會同愛理諾帶著孩子在這兒散步了。我說,愛理諾,你想不想過去的事?」

「你問這個幹什麼,賽蒙?」

「因為我就是在想過去的事。我在想莉莉,當初跟我吹了的那個對象。……咦,你怎麼不說話呀?我想起過去的事,你不高興了嗎?」

「我幹嗎要不高興呢,賽蒙?有多少先人長眠在這園子的大樹底下,到了這兒能不想起過去嗎?長眠在大樹底下的那些先人,那些不昧的亡靈,他們不就代表著我們的過去?我們的過去不就只留下了這麼一點陳跡?……我們的幸福不就受他們所賜?我們今天的現實不就由他們而來?」

「可我,想起的就是鞋頭上一個方方的銀扣和一隻蜻蜓……」

「我想起的可是輕輕的一吻。二十年前,六個小姑娘在那邊的一個小湖畔,坐在畫架前畫睡蓮,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開紅花的睡蓮。突然,我脖頸兒上著了輕輕的一吻。我的手就此抖了一個下午,連畫都不能畫了。我取出表來,看著時間,我限定自己只准對這個吻回味五分鐘——這個吻太寶貴了。吻我的是一位鼻子上長著個疣子的鬢髮半白的老太太,我這輩子就是打這開始才真正懂得了吻的。快來呀,卡洛琳,快來呀,休伯特。」

於是他們四個人並排走過了花壇,不一會兒在大樹間就只留下了四個小小的身影,陽光和樹陰在他們背上拂動,投下了搖曳不定的大塊斑駁的碎影。

卵形的花壇里,那紅的、藍的、黃的光彩剛才在蝸牛殼上停留了有兩三分鐘光景,這會兒蝸牛似乎在殼裡微微一動,然後就費勁地在鬆鬆碎碎的泥巴上爬了起來,一路過處,鬆土紛紛翻起,成片倒下。這蝸牛似乎心目中自有個明確的去處,在這一點上可就跟前面一隻瘦腰細腿、怪模怪樣的青蟲不一樣了,那青蟲高高的抬起了腿,起初打算從蝸牛面前橫穿而過,但是轉而又抖動著觸鬚猶豫了一會,像是考慮了一下,臨了還是邁著原先那樣快速而古怪的步子,回頭向相反的方向而去。褐色的峭壁下臨溝壑,溝內有一湖湖深深的綠水,扁扁的樹木猶如利劍,從根到梢一起擺動,灰白色的渾圓大石當道而立,還有那薄薄脆脆的一片片,又大又皺,攔在地里——這蝸牛要去自己的目的地,一路上就有這麼許多障礙橫在一枝枝花梗之間。蝸牛來到了一張圓頂篷帳般的枯葉跟前,還沒有來得及決定是繞道而過還是往前直闖,花壇跟前早已又是影晃動,有人來了。

這一回來的兩個都是男的。那年輕的一個,一副表情平靜得似乎有點不大正常。同行的另一位說話時,他就抬起眼來,直勾勾地一個勁兒盯著前方,同行的那位話一說完,他就又眼望著地下,有時過了好大半晌才開口,有時則乾脆來個不吭聲。另一位年歲大些,走起路來高一腳低一腳的,搖晃得厲害,那朝前一甩手、猛地一抬頭的模樣,很像一匹性子急躁的拉車大馬,在宅門前等得不耐煩了,不過對他來說,他這種動作卻並沒有什麼用心,也沒有什麼含意。他的話說得簡直沒有個停,對方不答腔,他可以自得其樂地笑笑,又接著說了起來,彷彿這一笑就表示對方已經回了話似的。他是在談論靈魂——死者的靈魂。據他說,那些死者的靈魂一直在冥冥之中向他訴說他們在天國的經歷,千奇百怪的事兒,什麼都有。

「天國,古人認為就是色薩利,威廉。如今戰爭一起,靈物就常在那裡的山間徘徊出沒,所過之處聲震如雷。」他說到這裡停了一下,像是聽著,然後微微一笑,猛然把頭一仰,又接著說:

「只要一個小電池,另外還要一段膠布包紮電線,以免走電……叫漏電?還是走電?……不管它,這些細節就不用說了,反正人家也聽不懂,說了也沒用……總之,把這個小機關就裝在床頭,看哪兒方便就擱在哪兒,比方說,可以擱在一隻乾淨的紅木小几上。哪個女人死了丈夫,只要叫工匠把這一切都按照我的指示裝配齊全,然後虔心靜聽,約好的暗號一發出,亡靈馬上就可以召來。那可只有女人才行?選死了丈夫的女人?選還沒有除下孝服的女人?選……」

剛說到這兒,他似乎就在遠處看到了一個女人的衣服,在陰影里看來隱隱像是紫黑色的。他馬上摘下帽子,一手按在心口,口中念念有詞,做出種種痴痴狂狂的手勢,急匆匆向她走去。可是威廉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為了把老頭兒的注意力吸引過來,又舉起手杖在一朵花上點了點。老頭兒一時似乎有些惶惑,他對著那朵花瞅了一陣,湊過耳朵去聽,好像聽到花兒里有個聲音在說話,就搭上了腔。於是他就大談其烏拉圭的森林,說是在幾百年前他曾經同歐洲最美麗的一位小姐一起到那裡去過。只聽他嘟嘟囔囔的,說起烏拉圭的森林裡滿地都是熱帶野花的蠟一般的花瓣,還說起夜鶯啦,海灘啦,美人魚啦,海里淹死的女人啦。他一邊說著,一邊就不由自主地被威廉推著往前走,威廉臉上那種冷漠自若的表情也慢慢地變得愈來愈嚴峻了。

接踵而來的是兩個上了點年紀的婦女,因為跟老頭兒相距頗近,所以見了老頭兒的舉動,未免有點摸不著頭腦。這兩個女人都屬於下層中產階級,一個體形奇肥,十分笨重,另一個兩頰紅潤,手腳還相當麻利。她們那種身份地位的人往往都有這麼個特點,就是看見有人——特別是有錢人——舉動古怪,可能腦子不大正常,那她們的勁頭馬上就上來了。可惜這一回離老頭兒終究還不夠近,沒法肯定這人到底只是行徑怪僻呢,還是當真發了瘋。她們對著老頭兒的背影默默端詳了好一會兒,偷偷交換了一個古怪的眼色,然後又興緻勃勃地繼續談了起來,那雜拌兒似的對話也實在難懂:

「奈爾,伯特,羅特,薩斯,菲爾,爸爸,他說,我說,她說,我說,我說……」

「我的伯特,妹妹,比爾,爺爺,那老頭子,白糖,白糖,麵粉,鮭魚,蔬菜,白糖,白糖,白糖。」

就在這一大篇話像雨點般打來的同時,那個胖大女人見到了這些花朵冷淡而堅定地筆直挺立在泥地里,便帶著好奇的神情盯著看了起來。那模樣兒就像一個人從沉睡中醒來,看到黃銅燭台的反光有些異樣,便把眼睛閉了閉再睜開,看到的還是黃銅燭台,這才完全醒了過來,於是就聚精會神地盯著燭台看。所以那大個子女人乾脆就對著卵形花壇站住不動了,她本來還裝模作樣像在聽對方說話,現在索性連點樣子都不裝了。她由著對方的話像雨點般的向她打來,她只管站在那裡,輕輕款款地時而前俯,時而後仰,一心賞她的花。賞夠了,這才提出,還是去找個座位喝點茶吧。

蝸牛這時已經完全考慮過了:要既不繞道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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