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妻子》七

這時候已經是傍晚七點多鐘。把我們從前廳送到門外的,除了伊凡·伊凡內奇以外,還有幾個農婦,那個戴眼鏡的老太婆,幾個姑娘和一個農民,他們流著眼淚,說了種種吉祥話。在那些馬旁邊,在黑地里,有些人提著燈站在那兒,或者走來走去,他們指點我們的車夫該怎麼趕路,走哪條路最好,而且紛紛祝我們一路平安。那些馬啦,雪橇啦,人啦,都是白的。

「他家裡怎麼會有這許多人?」我問,這時候我那輛三套馬雪橇和醫師的雙套馬雪橇正緩緩地駛出院子。

「這都是他的農奴,」索包爾說。「新條例①還沒有傳到他這兒。有些老僕人要在他的家裡一直待到死;還有各式各樣沒處安身、無依無靠的人;又有些人硬要住在這兒,趕也趕不走。古怪的老頭兒!」

又是馬的飛奔,醉醺醺的尼卡諾爾的反常的叫聲,大風,糾纏不已、飛進人的眼睛和嘴裡和皮大衣的各處皺褶里的白雪。

「鬼支使我東奔西跑!」我想。我雪橇上的鈴鐺和醫師的鈴鐺互相呼應,大風怒號,車夫們吶喊,在這種瘋狂般的鬧聲中我想起這希奇古怪的一天的種種情形,這在我一生中要算是僅有的一次了。我覺得我真的瘋了,或者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彷彿今天以前的我,如今在我看來已經成為陌生人了。

醫師的雪橇跟在後面跑,他一直跟他的車夫大聲說話。有的時候他追上我了,跟我並排趕路,仍舊天真地相信這在我一定很愉快。他請我吸紙煙,向我要火柴。或者。他一追上我就忽然在雪橇上站起來,挺起身子,揮動他那幾乎比胳膊長一倍的皮大衣袖子,嚷著說:「快呀,瓦斯卡!趕過那個闊佬去!加油,小貓!」

醫師那些「小貓」就在索包爾和他的瓦斯卡的幸災樂禍的響亮笑聲中衝到前頭去了。我的尼卡諾爾生了氣,勒住那三匹馬,可是等到醫師的鈴聲聽不見了,他卻抬起胳膊後,大喝一聲,我那三匹馬就發瘋般猛追上去。我們跑進一個什麼村子。眼前閃過稀疏的燈火和農舍的輪廓,有人喊叫一聲:「嘿,這些魔鬼!」雪橇似乎已經跑了兩俄里光景,那條街卻還在往前伸展,看不見盡頭。等到我們追上醫師,兩輛雪橇都慢下來,他就向我要火柴,說:「您來供養這條街上的農民吧!要知道,此地這樣的街有五條呢,先生。站住!站住!」他嚷道。「拐彎到小飯鋪去!我們得取一下暖,馬也得休息一下。」

我們在一個小飯鋪旁邊停下來。

「在我住的教區里,這樣的村子不止一個,」醫師說著,推開一扇裝著吱吱響的滑車的門,讓我先走進去。「就是大白天來看一看,也還是看不到這條街的盡頭,而且另外還有許多小巷,弄得人只有搔頭皮的份兒。要出力都很難聽。」

我們走進迎客的「正屋」,那兒有濃重的桌布氣味。我們進門的時候,一個睡眼惺忪的農民從長凳上跳了起來。他穿著坎肩,襯衫沒有塞進褲腰裡。索包爾要啤酒,我要茶。

「想出力都很難啊,」索包爾說。「您的太太有信心,我佩服她,尊敬她,可是我自己的信心不大。只要我們對待老百姓的態度仍舊帶有普通的慈善工作的性質,如同孤兒院或者殘廢院那樣,那麼,我們就只是在耍花招,蒙蔽人,欺騙自己而已。我們的態度應當實實在在,建立在計算、知識和公正上。我的瓦斯卡在我家做了一輩子工人,如今他那兒沒有收成,他挨餓,得了病。如果我現在每天給他十五個戈比,那我是想藉此恢複他原先的工人地位,也就是說我首先是要維護我的利益;可是不知為什麼,我卻把這十五個戈比叫做賑濟,補助,做好事。現在我們就來照這樣談一談這種賑濟。按照最起碼的計算,每家五口人,每口人七個戈比,那麼要養活一千家人,每天就得散發三百五十盧布。這個數字是由我們對那一千家人實實在在、義不容辭的態度所規定的。可是,我們每天不是給三百五 ,卻只給十個,還說這就是賑濟,補助,為此您的太太和我們這些人都成了好得出奇的人,引得大家為我們的人道主義喝采。事情就是這樣,老兄!唉,要是我們少談點人道主義,多算一算,想一想,而且本著良心對待我們的責任就好了!我們當中有多少這樣富於感情的人道主義者呀,他們真心誠意拿著認捐單,挨家挨戶地跑,可是他們的裁縫和廚娘的工錢,他們卻扣著不給。我們的生活沒有道理可講,就是這麼的!沒有道理可講!」

我們沉默了一忽兒。我暗自計算一下,說:「我想養活一千家人二百天。您明天來我這兒談談吧。」

我這些話說得很樸實,我自己覺得很滿意。使我高興的是,索包爾回答得更樸實:「行。」

我們付過該付的帳,走出這家小飯鋪。

「我喜歡這樣坐車趕路,」索包爾說,在雪橇上坐下。「大人,請您把火柴借給我用一用,我把我那盒忘在小飯鋪里了。」

過了一刻鐘,他那輛雙套馬雪橇落在後面了。在風雪的呼嘯聲里,聽不到他的鈴鐺聲了。我回到家,在我那些房間里走來走去,仔細考慮,盡量想弄明白我的處境。至於我該對妻子說什麼話,我腦子裡卻一句也想不出,一個字也想不出。我的頭腦不靈了。

我什麼也沒想出來,卻下樓去找我的妻子了。她在她的房間里站著,仍舊穿著那件粉紅色長衫,仍舊保持著那種姿勢,彷彿要攔住我,不准我去碰她那些文件似的。她臉上現出困惑和譏誚的神情。看得出來,她聽說我已經回來,就準備好不象昨天那樣哭出聲來,也不提出要求,也不為自己辯護,而只是嘲笑我,帶著輕蔑回答我的話,採取果斷的行動。

她臉上的表情彷彿在說:既是這樣,那我們就分手吧。

「 Natalie,我沒有走掉,」我說,「然而這不是欺騙。我神志失常,衰老,病了,變成另外一個人了,總之,您愛怎麼想,都隨您。……我總算戰戰兢兢,戰戰兢兢地把原來的我擺脫了,我看不起他,為他害臊。不過,從昨天起,在我心裡出現的新人,卻不容許我走掉。請您不要趕走我, Natalie!」

她定睛瞧著我的臉,相信了我的話,她的眼睛裡閃著不安。有她在面前,我的心陶醉了,再加上她的房裡溫暖,我的身子也暖和過來了。我對她伸出手,象說夢話似的喃喃道:「我要對您說:除了您以外,我連一個親人也沒有。我從未沒有一分鐘不留戀您,只是頑強的虛榮心不容許我承認這一點。當初我們照夫婦那樣生活過的日子,如今是無法挽回 了,其實也不必挽回 ,您就叫我做您的僕人,把我所有的財產都拿去,按您的心意散發出去吧。現在我心裡踏踏實實,Natalie,我心滿意足。……我心裡踏實了。……」我妻子帶著好奇的神情凝視著我的臉,忽然輕輕地叫了一聲,哭起來,跑進隔壁房間去了。我回到樓上我自己的房間。

過了一個鐘頭,我已經坐在我的桌子邊,寫《鐵路史》,那些挨餓的人不再妨礙我做這個工作。現在我不再感到心神不寧了。這以後,不管是有一天我同我妻子和索包爾一塊兒在彼斯特羅沃村巡查農舍的時候看到的混亂情形,也不管是兇險的謠傳,周圍的人的錯誤,我的老年的臨近,都不能使我心神不寧了。如同戰場上那些飛過的炮彈和槍彈不會妨礙士兵們談自己的事,吃東西,修理皮靴一樣,那些挨餓的人也不來妨礙我安靜地睡覺,做我個人的工作了。我家裡也罷,我院子里也罷,遠處,四面八方也罷,都在沸騰著醫師索包爾稱之為「慈善的狂歡」的工作。我的妻子常到我的房間里來,眼睛不安地打量我的房間,彷彿在搜尋還有什麼東西可以拿去送給那些挨餓的人,為的是要「找到自己生活下去的正當理由」。我看出來,由於她,不久我們的財產就會一點也不剩,我們就要窮了。然而這也沒有使我激動,我對她快活地微笑。以後會怎麼樣,我就不知道了。

「注釋」

①指一八六一年俄皇頒布的農奴解放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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