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妻子》五

我的妻子已經收齊八千,再加上我的五千,一共是一萬三 .作為開端,這已經很好了。這個本來使我感興趣,同時弄得我放心不下的工作現在總算落在我手裡了。我在做一件別人不肯做而且也不會做的工作,我在盡我的責任,我在籌劃正確嚴肅的賑濟饑民的辦法。

一切都似乎進行得合乎我的意圖和願望,可是為什麼我那種心神不寧的情緒始終沒有離開過我?我一連四個鐘頭檢查我妻子的文件,了解它們的意義,改正它們的錯誤,可是我非但沒有感到安慰,反而覺得彷彿有人站在我的身後,用粗糙的手心摩挲我的後背似的。我還缺什麼呢?賑濟的組織工作已經落在可靠的人手裡,饑民可以吃飽了,那還需要什麼呢?

四個小時的輕鬆工作不知什麼緣故弄得我很累,我沒法再埋下頭坐在這兒,沒法再寫下去了。樓下偶爾傳來悶聲悶氣的呻吟,那是我的妻子在哭。那個老是脾氣溫順、帶著睡意、假仁假義的阿歷克塞不時走到我的桌子跟前,把蠟燭擺好,有點古怪地瞧著我。

「不行,我得離開此地!」我終於暗自決定,這時候我已經累極了。「要躲開這些煩心的事,走得遠遠的。我明天就動身。」

我把紙張和練習簿收拾好,到我妻子那兒去。我帶著十 分疲勞和衰弱的感覺,用兩隻手把紙張和練習簿壓在胸上,穿過我的寢室,看見我的皮箱,這時候那哭泣的聲音隔著地板傳到我這兒來。……「您是少年侍從嗎?」有人在我的耳朵旁邊問道。「久仰久仰。不過您仍舊是個壞蛋。」

「這全是胡說,胡說,胡說,……」我一面走下樓梯,一 面嘟噥著。「胡說。……至於我愛面子,有虛榮心,那也是胡說。……這都是廢話!難道我為饑民出了力,人家就會給我一個星章 ,或者提升我去做部長?胡說,胡說!而且在鄉下,我向誰去誇耀這種虛名呢?」

我累了,累得很,有一句話老是在我的耳邊輕輕響著:「久仰久仰。不過您仍舊是個壞蛋。」不知什麼緣故,我想起以前小時候念過的一首古詩,裡面有一行:「做一個好人是多麼愉快啊!」

我的妻子照先前那種姿勢伏在躺椅上,臉朝下,兩隻手抱住頭。她在哭。她身旁站著一個使女,現出驚恐和迷惑的臉色。我把使女打發走,把紙張放在桌子上,沉吟一下,說:「您的公文都在這兒, Natalie.一切都有條有理,一切都挺好,我很滿意。明天我要走了。」

她仍舊哭個不停。我走進客廳,在那兒的黑暗裡坐下來。

我妻子的涕泣和她的嘆息是對我的一種責難。我為了開脫自己,就回想我們這場爭吵的經過,從我的頭腦里出現倒霉的念頭,要邀我妻子上樓共同商量起,直到這些練習簿和哭泣為止。這是我們夫妻間仇恨的老毛病又發作了,既不象樣子又毫無意義,此種情況在我們婚後的生活當中是屢見不鮮的。

可是如今為什麼把饑民也牽連進來呢?他們怎麼會成了我們爭執的原因呢?這倒象是我們互相追逐著,無意間跑到聖壇上,就在那兒吵起架來似的。

「 Natalie,」我在客廳里輕聲說,「別哭了,別哭了!」

為了止住她的哭聲,結束這個痛苦的局面,我應當走到妻子跟前,安慰她、親近她,或者對她賠罪才是。可是我該怎樣做才能使她相信我呢?我怎樣才能叫一個生活得不自由而且痛恨我的野小鴨相信我喜歡它,同情它的痛苦呢?我從來也不了解我的妻子,所以從來也不知道該跟她談些什麼,該怎樣談才對。她的外貌我知道得很清楚,而且給予它正確的評價,可是她的內心活動或者精神世界、她的智慧、世界觀、經常變化的情緒、充滿憎恨的眼睛、高傲、有的時候使我驚訝的讀書熱情,或者比方說,象昨天那樣的修女神態,在我都是不熟悉和不了解的。每逢我們發生衝突,我想確定她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我的心理學總是只限於確定她任性,不嚴肅,具有不幸的性格,按女人的邏輯辦事,似乎這在我已經完全夠了。可是目前她一哭,我卻又生出滿腔的熱望,想多了解她一點才好。

哭聲停了。我走到妻子那邊去。她坐在躺椅上,兩隻手支著頭,深思地、獃獃地瞧著燭火。

「我明天早晨要走了,」我說。

她沉默。我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嘆口氣,說:「 Natalie,先前您要求我離開此地,您總是說,您會原諒我的一切,一切。……可見您認為我對不起您。我請求您冷靜下來,用短短几句話概括我有什麼對不起您的地方。」

「我累了。以後再談吧,……」我的妻子說。

「我有什麼過錯呢?」我接著說。「我做過些什麼錯事呢?

如果說,您年輕,美麗,希望生活,我的年紀卻差不多比您大一倍,您憎恨我;那麼,這難道是我的過錯嗎?我並沒有強迫您跟我結婚啊。不過呢,也罷,如果您希望過自由的生活,想走,那麼我給您自由就是。您自管走,您要愛誰就愛誰。……我甚至可以跟您辦離婚手續。「

「我並不需要這些,」她說。「您知道,以前我一直愛您,老是認為我的年紀比您大。這都不算一回事。……您的過錯並不是您年紀大而我年紀小,也不是我一過上自由的生活就可以愛上別人,而在於您是一個難以相處的人,是利己主義者,內心充滿憎恨的人。」

「我不知道。也許是這樣,」我說。

「您走吧,勞駕。您打算把我數落到明天早晨去,可是我預先聲明,我很累,沒有力氣回答您的話了。您答應過,說要離開此地,我很感激您,此外我不需要什麼了。」

我妻子叫我走,然而要做到這一點,在我卻不容易。我感到渾身無力,害怕我那些不舒適的而且討厭的大房間。從前我小時候,遇到我身上有什麼地方疼痛,我總是偎到母親或者奶媽身邊,把臉藏在她們衣服暖和的皺褶里,覺得好象避開疼痛了。現在,不知什麼緣故,我也有那樣的感覺,我只有在這個小房間里,在我妻子身旁,才能擺脫我那種心神不寧的情緒。我坐下來,把手放在眼睛上,遮住亮光。四下里靜悄悄的。

「您有什麼過錯?」我妻子沉默很久,然後抬起閃著淚光的紅眼睛瞧著我,問道。「您受過良好的教育,很有教養,為人十分正直,公平,有原則,可是在您身上這一切卻造成這樣一種後果:不管您走到哪兒,您總是帶去氣悶和壓抑,弄得人感到非常屈辱,難堪。您的思想方式是純正的,因此您憎恨全世界。您憎恨有信仰的人,因為信仰是思路不開展和愚昧的表現,同時您又憎恨缺乏信仰的人,因為他們沒有信仰,沒有理想。您憎恨老人,因為他們落後和保守;您也憎恨青年,因為他們具有自由思想。人民的利益和俄國的利益在您是寶貴的,所以您憎恨人民,因為您懷疑每個人都是賊,都是強盜。您憎恨一切人。您公平,您站在合乎法律的立足點上,所以您經常跟農民和鄰居們打官司。您給人偷去二十 大袋黑麥,您由於熱愛秩序而把農民們告到省長和一切長官那兒,又把當地的長官告到彼得堡去。好一個合乎法律的立足點!」我妻子說著,笑起來。「根據法律,而且為了維護道德的利益,您不給我身分證。居然有這樣的道德,這樣的法律,弄得一個年輕健康而有自尊心的女人在閑散中,在痛苦中,在經常的恐懼中消磨歲月,她所得到的無非是一個她並不愛的人所供應的膳食和住所而已。您精通法律,很正直,很公平,尊重婚姻和家庭基礎,可是這一切卻造成這樣一種結果:您一輩子也沒有做過一件好事,人人都恨您,您跟所有的人都處得不和睦。您結婚有七年了,跟您的妻子同居卻連七個月也不到。您沒有妻子,我也沒有丈夫。跟您這樣的人是沒法共同生活的,誰都會受不了。起初那些年,我跟您在一塊兒覺得害怕,如今卻只覺得害臊。……最好的歲月就這樣虛度過去了。那些年我只顧跟您吵鬧,卻弄得自己的脾氣很壞,變得尖刻,粗魯,膽怯,不信任人了。……哎,說這些有什麼用!難道您真想了解這些?您走開吧,求上帝保佑您!」

我妻子在躺椅上躺下,沉思起來。

「可是,我們本來可以過到多麼美好,多麼使人羨慕的生活啊!」她輕聲說,沉思地瞧著燈火。「那會是什麼樣的生活呀!現在卻沒法挽回了。」

要是有誰冬天在農村居住過,領略過那些冗長、乏味、安靜的傍晚,看到連狗也煩悶得不肯吠叫,似乎時鐘也懶得滴答滴答響了,要是有誰在這樣的傍晚給醒來的良心驚擾得心亂如麻,神魂不定地從這個地方走到那個地方,時而要壓制自己的良心,時而要弄清楚它是怎麼回事,那他一定會理解在那舒適的小房間里響起一個女人的嗓音,說我是一個壞人的時候,我會感到多麼快樂,多麼歡喜。我不明白我的良心需要什麼,可是我的妻子倒象翻譯家似的,按照女人的方式清清楚楚地對我闡明了我的心神不寧的含義。如同我以前心情極其不安的時候常常發生的情況一樣,我猜出,整個關鍵並不在於那些饑民,而在於我沒有成為一個我應該成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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