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佛夜奔---關於有趣【第九章】

第九章

這一章是紅拂的故事。作者對女人所知甚少。所以在很多時候是以一種推己及人的態度寫女人。

李衛公年輕時住在洛陽城,害死了全城六分之一的男人加上六十二名公差,還使全城大多數婦女遭到了強姦,這對她們是一種可怕的經歷,尤其是被鐵甲騎兵強姦的女人——那些兵剛把護襠的鐵片解了下來,那地方還冷冰冰的,使人覺得格外的不舒服——故而國人皆曰可殺。只有紅拂同情李衛公,這是因為她天生很多情,還因為李衛公長得高高大大像一匹種馬,很有男性魅力,比那個整天嚼鞋子的虯髯公可強多了。後來她就成了李衛公夫人,並且在此事發生二十六年之後,為殉夫而自殺。不知你怎麼看這件事,但我以為這是偉大的愛情。假如現在我干出了這樣的事,全中國的女孩子都不會嫁我,包括跛一足、瞎一目者在內;更不要說在我死後殉我了。

在這偉大的愛情產生之前,紅拂住在楊素家裡,除了梳頭和洗頭外沒事可干。當時她的頭髮有三丈長,洗起來是相當的困難,要用十擔溫水和三斤鵝油肥皂。但是洗頭時總有十來個人幫忙,還不算太難。只不過楊府里的人是吃公家飯的,工作態度自然不會太好,洗時總是連人帶頭髮一道擲入大桶,亂攪一通;洗完了用大笊籬撈出來扔在竹板床上,別人就走了。這時候紅拂就如一個大蠶繭,看起來很悲慘。她還要一點點把自己從頭髮里摘出來,如果摘不出,就永遠是個亂線團,到哪兒都只能滾著去。這還不算可怕。可怕的是梳頭。梳著梳著起了靜電,全部頭髮會在屋裡炸開,什麼衣帶啦,紙張啦,全都起了感應,飛到空中,電火花亂打。萬一起了火,連頭髮帶房子一塊燒。這些工作雖然困難、危險,但總有幹完的時候。這時候紅拂覺得百無聊賴,就到處亂跑。她經常跑到廚房裡要求幫廚,這在我看來沒有必要。因為她已經洗了和梳了自己的頭髮,這些工作已經夠繁重的了。

紅拂跑了以後,楊府里的人回憶起來,覺得這個娘們很古怪。比方說,晚上到了掌燈時分,她已經洗過了澡,洗過了頭,還不肯睡覺,裹著一件白毛巾的浴衣,跑到廚房裡來。她總想幫廚子們干點活,但總被拒絕掉,因為把頭髮切到菜里,大師傅的腦袋就要被砍掉,卻不會砍她的腦袋。那時候廚房裡正忙著哪。第二天楊素老爺要吃禾花雀,那東西只有小指甲蓋大,一盤子要有三千多隻,光殺都殺不過來,更不要說煺毛,掏內髒了。最艱巨的工作是要把骨頭都剔出來。當時這些小東西都活著。嘰嘰喳喳的叫著,而且都會飛。所以盛在冷布口袋裡,要用手捏住嘴尖把它逮出來,用小片刀殺好,瀝乾淨血,再放到杯里煺毛。那些小鳥嘮嘮叨叨,說自己死得太冤了,要是它們是些大肥豬,那倒沒得說。有二十個大師傅在忙這個,剩下的把已經殺死的小鳥放到冷布口袋裡,再放進油鍋里炸。掌勺的大師傅提心弔膽,因為火候稍大,小鳥就炸成焦炭了。這還是好的,假如上面要吃烤象鼻,大師傅就要拿著鬼頭大刀去殺大象,也不知能不能活著回來。看到這個場面,紅拂也很自覺,就退出去了。這時一位奶媽拉著孩子,到廚房來要面口袋。大師傅說,口袋有的是,你隨便拿。於是那位奶媽就拿了兩條面口袋,坐在廚房外間的條凳上,就著昏暗的燈光,拿兩條面袋給自己做一付乳罩。這時候孩子又哭又鬧,奶媽就用兩條腿夾住孩子的腦袋,給他餵奶。那奶媽的奶無比之大,奶頭子就像大號象棋子,塞進了孩子的嘴,噎得他目瞪口呆。這時候紅拂也不知轉錯了哪根筋,說道:張媽,我幫你帶孩子。那位張媽白了她一眼說,算了罷,大姑娘。你有奶嗎?紅拂聽了這句話,就開始發獃。後來她敞開了浴衣,把她那個小小的乳房拿了出來,和奶媽的那具龐然大物做了比較,發現毫無可比性。奶媽的乳房上布滿了紅藍血管,粗壯有如泡發了的牛蹄筋,張媽說:這可不好比。人不是一樣的人,東西也不是一樣的東西。誰不知道小小的白白的好看,大大的黑黑的難看,可有什麼辦法,吃得這碗飯嘛。張媽被這兩個肉球墜得都駝了背,但是紅拂卻不能體會。她臉上露出了慚愧的樣子,捂著臉逃回去了。又過了幾天,她就從這裡逃跑了。

紅拂離開楊府之前,把頭髮剪得短短的,把剪下來的頭髮堆在床上,自己跑掉了。那些頭髮沒有了人體的滋潤,很快就失去了光澤,變得像干海藻一樣。而紅拂失去了拖地的長髮,姿色也要大打折扣。最起碼是再也不能當歌妓了。當時是太平盛世,到處佳麗如雲,沒有一頭秀髮,任憑你三圍標準,皓齒明眸,也當不上歌妓,只好去當尼姑。這不是把自己大賤賣了嗎?

紅拂跑掉了以後,她的頭髮就被放到院子里展覽,後來這些頭髮忽然不見了。現在我們知道,頭髮是被虯髯公偷走了,纏在身上,但是當時人們並不知道,還以為是狐狸精把它偷了。這個展覽的目的是告訴大家她是多麼的不知好歹,長了這麼好看的頭髮卻要把它剪掉,但是卻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她自己並不知道那些頭髮好看。她甚至以為那是世界上最丑的一堆毛。奶媽告訴她說,她那雙小巧的乳房很好看,她卻以為人家在諷刺她。她還有平坦的小腹和修長的雙腿,但她也以為不好看。總起來她以為自己是世界上能走動的最丑的東西。為了這個緣故,她跑去找李靖之前先把頭髮鉸短了,以為能好看一點。但是李靖正震驚於自己就要成為包子餡,根本沒顧上看她。我也有過與此類似的例子。前不久有個漂亮的女研究生對我說:王老師,純數學真美,是嗎?我想回答她:放屁。但是考慮到對方是個女孩子,就答道:何有。她根本沒聽明白,繼續喋喋不休。我簡直想扇她個嘴巴,但又怕把她扇壞了,就拍拍屁股走掉了。回家一看,屁股上有兩片青印。對我這種被純數學折磨得只剩了一絲游氣的人說它真美,簡直是對自己的面頰和牙齒不負責任。

紅拂在楊府里當歌妓時,養了一隻大青蛙。這是她無數古怪之處中比較大的一樁。那隻青蛙起初只有大拇指大,還拖了一條從蝌蚪變來的尾巴,後來就長到了有蒲扇那麼大,四條腿都很肥,上半截身子是墨綠色的,肚皮則是白里透藍。每次她從外面穿著漏肩的背帶裙子回來,就到洗頭的木桶里把那隻青蛙拎出來,放到被陽光灼紅的皮膚上。青蛙的肚皮對於陽光的灼傷有立桿見影的療效,但是半夜裡它叫起來也是非常的討厭。平常它就呆在那個大木桶里,靠虯髯公捉來的蒼蠅為生,每當紅拂洗頭時它就自動跳出桶來;而當紅拂要在院子里散步時,它就跳到她懷裡去,好像一隻波斯貓。等到紅拂逃掉了以後,大家想把它殺掉,不讓它夜夜蛙鳴,要知道它叫起來實在吵人,但是那隻青蛙也逃掉了——一跳就上了房頂,三跳兩跳就不見了。對於這件事,大家的結論是紅拂這種搗亂分子,養的青蛙也是搗亂青蛙。等到紅拂逃出了洛陽城,就把自己養過青蛙的事忘掉了。但是別人還給她記著,一直記了好久,並且以此為據,說她是個女巫——這是因為青蛙和貓狗不同,它不是一種好東西,就算不養在家裡也會成精作祟——蛇、青蛙、黃鼠狼、狐狸、刺蝟,是為五仙,一貫成精作祟,是養不得的。

紅拂從楊府里跑出去找李靖,然後和他一道逃出了洛陽城,這件事大家都知道了。因為她跑去找男人,所以就被看成是奔女;雖然衛公在世的時候大家不好意思這樣說她,但是心裡都把她看成是淫蕩下流之輩。等到衛公死了,這話也就能講出口了。當然,就是在大唐朝,女孩子長大了也要嫁人,並且可以有情人,這就是說,女人最終要和男人生活在一起,但是奔向一個男人總是顯得太下流。故而大唐朝的正經女孩子剛學會了走路,就用棉繩把雙腳拴住,使她們只能走不能跑。久而久之,有唐一代,女人只會走不會跑,哪怕是走在路上下起了暴雨,或者是家裡起了火,也只走不跑,除非她是不正經的那一種。有人到驛站去接久別的丈夫,恨不能立即投入他的懷抱,但是又跑不起來,急得蹲在了地上。只有一個貴族婦女敢於在大庭廣眾之下飛跑,那就是紅拂。為此她做了一條裙褲,看上去是裙子,實際上是褲子。穿著裙褲她的一百米能跑進十二秒之內,但也不能參加運動會。大唐朝的婦女運動會競賽項目只有一個,就是競走。假如有年輕女人問這為什麼。就騙她們說:女人和男人結構不一樣,只要跑起來,就會從中間裂成兩半——紅拂那種下流坯當然不在內。

就算你不大相信,也不敢輕易去冒這種危險。但這已經是以後的事了。當時的事是衛公死掉了,紅拂也想殉夫死掉。大唐朝的貴婦們知道了就說:殉夫?她也配!言外之意是她是個下流坯。而這些話傳到了紅拂耳朵里,她就說:配也好,不配也罷,反正我是不想活了。當時那座黃土壓平的長安城進入了盛夏,這個季節風很多,把陝北高原的黃土全刮上了天空,然後像細籮子羅麵粉,黃土面兒連綿不斷地從空而降。這不是塵土,而是綿軟的濕土。天上落一次土,長安城裡的樹葉都要不綠好幾天。但是不管怎麼說,這也不成為尋死的原因。

有關紅拂被大家認為是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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