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佛夜奔---關於有趣【第八章】

第八章

本章的內容受到了卡夫卡《變形記》的影響。這位前輩大師的人格和作者極為近似。

本書的這個部分是有關虯髯公的,他是個方頭方腦的人。十分粗壯,長了一雙圓柱形的眼睛,這就是說,他的眼珠子往外凸,好像得了甲亢。他出生在中國,後來住在扶桑,人家也看不出他不是本地生人,因為這種相貌很平常。扶桑是一些瀕海的地方,石頭岸上長了好多小松樹。看上去好像才長出來,其實已經有好幾百歲了。虯髯公住在木板釘成的宮殿里,吃著生魚片,無限懷念洛陽城。懷念楊素府里的伙食,還懷念紅拂。楊素府上所有的房子都是石頭砌的,窗戶上鑲著透明的雲母片,從裡面看很明亮,從外面看卻像白內障病人的眼珠子。虯髯公再也住不上這樣的房子了,因為在扶桑要蓋這種房子,就得把所有的人全趕到山上打石頭采雲母。扶桑的女孩子也沒有紅拂好看,她們還特別不會打扮,總是在臉上撲極厚的粉,每次親熱過後,都要撣半天衣服。這一點後來特別叫他傷心。他對扶桑女人用的粉過敏、後來得了哮喘病。而他越是喘,那些人就越要撲粉。

虯髯公初到扶桑時方頭方腦,後來就變了模樣。他的眼睛後來也不凸了,哮喘病也好了,不再懷念紅拂和楊府的伙食,但這是個漫長的過程。人從生到死是個漫長的過程。虯髯公先是沒有甲亢和哮喘病,後來同時患上了這兩種病。再後來這兩種病都好了。這就是本章將要講到的故事。

我自己的一生是這樣的:二十多歲時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去扒土,但沒有扒出個名堂;三十多歲時像個變態分子一樣,見到漂亮女孩子就盯住了猛看,但也沒看出個名堂。四十多歲證出了費爾馬,按常軌就該一輩子沒法發表,像個老處女到了這般年紀嫁不出去了一樣,但僥倖成了人瑞。當然,這種經歷毫無代表性。有代表性的是扒一輩子土,當一輩子的變態分子。我的這種經歷頗像虯髯公,他本來該在洛陽城裡當一輩子的變態分子,後來卻跑到了洛陽城外(當時他也是四十多歲)。於是一代名俠,就此墮落了。

虯髯公沒有墮落時,總是坐在地上嚼鞋子,從新麻的苦味里體會人生。這時候他的眼睛和正常人是一樣的,既不凸也不凹,而且從來也不喘。太陽曬在他的臉上,汗流到他眼睛裡,像紅拂這樣的絕代佳人從他眼前經過,都不能使他有所動搖。只有在半夜裡性慾難熬的時候,才拔劍出去,仗義行俠,發泄心中的慾念。被他殺掉的姦夫淫婦,總是七零八落,需要仔細分揀才能分開,盛進兩個籮筐。這種分揀的工作誰都不想干,但又不得不幹,因為男女有別,死了以後也不能混在一起。對虯髯公來說,只要偶爾感到紅拂從身邊走過時的森森涼意,嗅到她身上的氣味就夠了。像這樣長發委地,肌膚如雪的女人只是用來欣賞的。等到他將來老了,頭頭們會給他一個奶水流盡了的奶媽做老婆。那種女人臉上皺紋特別多,牙齒雖未脫落,但是齒縫特別的寬,以至牙床好像一把用舊了的梳子;她的奶袋平坦而廣闊,好像鰩魚(這種東西俗稱老扁魚),或者大象的耳朵一樣,假如能夠撲動,可以試著飛上天去。頭頭們還會給他分配一間住房,是穀倉里隔出的小間,就如我過去住過的筒子樓,這個女人就會在黑洞洞的地方做針線。他們倆在這間小房子里交配,生孩子。用不著頭頭們提醒他,虯髯公就知道這是所說的幸福生活。但是在住到穀倉里之前,還要在陽光下住很多年,嘴裡嚼著鞋子,看著紅拂苗條的背影。我不知你在這種情況下會怎麼看,反正虯髯公把這看做頭頭們對他的考驗。

虯髯公尚未墮落時,紅拂對他來說不過是一棵特別美麗的植物,比方說,一棵大柳樹,她頭上的萬縷青絲就像是柳條;或者她是一條幽靜的小溪,那萬縷青絲就是水流里飄蕩的水草。雖然他也起過等紅拂走過時往地上一躺,從裙子底下看看她的腿,或者乘教授劍術時從她領口進去偷看幾眼等念頭,但他不是總那樣的。諾大一個洛陽城都會出毛病,何況一個虯髯公。總的來說,他一直知道自己是什麼人——是一個系紅色的丁字布,被海邊上的陽光曬得黝黑的人,這個人是一個扶桑的漁夫,清洗大海里撈出的鰩魚,撤上鹽,再把它晒乾;或者是一個圍草裙的人,在暗無天日的森林裡被漚得黑不黑白不白,這個人是個馬來西亞的象奴,每天都要給大象洗耳朵;或者像我這樣的人,每天晚上用雙手揉著小孫皺皺巴巴的乳房,眯著老花眼看她趴著睡覺壓出的紋路,她還說假如她得了乳腺癌不能早期診斷就要唯我是問。總而言之,假如這樣的話,我們就都是一樣的人,沒有什麼非分之想。絲毫也不想把紅拂這樣的女人瑞抱在懷裡。這就是說,那時他是經得起考驗的。但是墮落了之後,一切都會發生改變。

現在可以說說虯髯公在路上盯李靖、紅拂梢的事。那是一條什麼樣的路呀,簡直可以說是婉蜒于田野和草地之間的泥溝。假如你抱怨路不好的話,就可以回答你說:誰讓你出門?假如你說:我有急事非出門不可,回答就是:這我管不著。假如一位官員或者有身份的人出門,就有整整一支築路大軍在他前面修路,而他沒經過的地方,路還是很糟。他走過之後,路馬上又壞了。所以抱怨路不好,還不如抱怨自己是個老百姓更實在些。假如你不是老百姓,就會想到:我要什麼就有什麼,何必要有路。而假如你是個老百姓的話,就會想道:我要什麼都沒有,豈止是路!

李衛公、衛公夫人、還有後來當了扶桑國王的虯髯公,在年輕時候都這樣行過路——遇上什麼吃什麼,比方說路邊上有綠色的麥子,就順手捋下一把,搓去外殼放到嘴裡;遇到什麼地方就睡在什麼地方,比方說草垛,樹林子,牛圈,驢棚;遇到什麼水就喝什麼水,走著走著,路就向田野里岔去,那準是通向一眼泉水。當然說它是泉眼,未免太好聽。它是麥田裡一個水坑,周圍的麥子都被行人踩得精光,好像一片打麥場。路就是這樣的,總是通向有吃有喝有住的地方。但這對於住在路邊上的人就不是什麼好消息了。因此路上到處都是斷頭溝,成團的酸棗刺,牛圈驢棚里都屙滿了人屎,泉水裡有牛屎,甚至人糞。行人經過村子時,別人都是怒目而視,時而還會成為小孩子彈弓的靶子。儘管如此,人在這一輩子里,總有幾回要成為行人,否則就不能算成年人。因為不行萬里路不知天下之大,契訶夫就去過庫頁島,蘇東坡也去過海南島。

虯髯公和李靖、紅拂走在路上,實際上路不止一條。除了那條泥水飛濺的車道,還有無數條人走的路,好像一束沒有絞緊的毛線,走到了崎嶇的地方束緊成一條,到了空曠的地方就散開成一片,踐踏著青苗,走到了河邊,人路就和車道分道揚鑣,車子走到渡口或者橋上去,而人卻朝僻靜無人的地方走去,在河邊上散開不見了。這樣可以省掉擺渡或者過橋的錢,也可能會在河裡淹死,但是對於沒有錢的人來說,這後一條沒有什麼可怕的。這是些綠油油的河,河邊上長滿了綠油油的蘆葦。那是一條處處淤塞水流遲緩的河,所以裡面的水不是清而是綠,但是紅拂下去以後,河水好像是清了一點。那條河邊上蘆葦有海帶那麼寬,可以採下來包棕子。水邊上還長了不少的馬蘭草,所以連捆棕子的帶子也有了,只是不知到哪裡去找糯米。李靖和紅拂找到了沒人的地方,脫光了衣服下水,虯髯公在岸上的蘆葦叢里看見了,覺得他們好得意,就禁不住妒火中燒。後來他不管何時何地,想起了這件事都要妒火中燒,儘管紅拂和李靖不是一生總得意。沒有人能夠一生總得意。

好多年前我插隊的地方也有這樣一條河,長滿了這樣的葦葉;到了河邊我就想到了粽子的問題。按照我的意見,只要有了糯米,不吃粽子就吃粘米飯也可以。但是在這方面我說了總是不算的。想要說了就能算數可不容易。假設有一條天然的河流到了開闊的地方,並且沒有人管它——換言之,不在岸邊上打樁護岸,植柳築堤等等——它就會在田野之間拿起彎來。久而久之,在某些地方寬得好像跑馬場,河水流到了那裡就散開,變成幾十條細流在沙灘上流過去,在另一些地方形成綠油油的河灣,兩邊都是綠油油的蘆葦——那種蘆葦葉的樣子好像芭蕉葉。現在我回想起當時的路和河流,就要聯想到拓樸學。我學的一切功課里,就是這一門最讓我頭暈。

後來虯髯公越活越老,他的后妃都死掉了,就和孫媳扒灰。這時他的眼又凸,氣管又喘。這個時候他還常常想起李靖和紅拂,但是到了這時,不但李靖已經死了,紅拂也死了。他老是想起那條綠油油的河。紅拂就在這樣一條河裡,她的頭髮剪短了,到了水裡好像又長了起來,並且和水流合為一體。從後面看去,水裡不但有紅拂的頭髮,還有她的臀部,圓滾滾的像個海豚的腦袋。後來她翻了個身,在齊腰深的水裡站了起來,露出了雪白的身體,還有兩個乳頭,是淺紅色的。照我看來,這種景象不過是好看而已,但是在虯髯公看來就大不相同了。據我所知,他從洛陽城裡跑了出來,原本就打了個殺掉衛公取而代之的主意。所以到了這時,他腰間的寶劍在鞘里「喀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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