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佛夜奔---關於有趣【第五章】

第五章

李衛公躲在菜園子里,好幾百個公差也找不到他,洛陽城因此出了毛病,雖然還不能說是病入膏肓。公差們找不到李靖,是因為他們用不著菜園子,想吃菜儘管到小攤上拿。而且公差這行業是世襲的,故而他們不但用不著菜園,對這個概念也很陌生。怎麼也想不到洛陽城裡還有一大片用竹籬笆隔成方塊的地方,裡面飄著菜園子味。而別的人就算想到了李靖在菜地里也不會告訴他們,巴不得他們都死光。這種情形不但在公差中引起了悲觀情緒,而且在劊子手中間引起了大恐慌,因為假如找不到李靖,到了秋天他們每人一次要砍掉好幾千個人頭,這是無論如何改進刀具也做不到的。所以他們就自動集合起來改進工藝,自己出資造了一台木頭的砍頭機。這台機器的目的是加快砍頭的效率,不是提高砍頭的質量,所以無論從外觀到原理和法國人後來發明的都不一樣。它有三層樓高,立在城中心衙門門口的廣場上。假如計入頂上的風車,就有六層樓高;用風力的原因是要節省人力。這機器設計嚴謹,構造複雜。因為太複雜了,所以可靠性有一些問題。拿肥豬做實驗時,有時候砍下的豬頭大家爭到打破頭,因為那不僅是豬頭,而是豬的前半身;有時候砍完了的豬還能一溜煙地跑回家去,從此以後嗡聲嗡氣的講話,因為鼻子被削去了。有時正在砍頭,風卻停了,做實驗的豬發出一百多分貝的叫嘯,過路的公差聽了以後兩腳發軟走不動路。而拿死囚做實驗時,平時最乖的死囚見了這台機器都要拚死掙扎,並且都表現出了驚人的力量,非有二十個人不足以把他按進機器里,在機器上寫上了「快捷,舒適,新潮」的標語也不管什麼用。當然,這台機器還在改進之中。除此之外,還有人建議在市中心到四門之間挖掘運河,以便浮運人頭。頭頭們正在考慮之中。那一年對洛陽城裡的豬和公差可不是個好年頭,就像一九五七年對聰明的中國人不是什麼好年頭一樣。

那一年李衛公正在離開洛陽自己的家前去建立長安城的中途,這是一個重大事件,在咱們這裡,每件重大事件將要發生,總要伴著一些雞飛狗跳的現象。比方說,本系就要有一位同仁到美國去參加一個年會,或者又要多出一位正教授。這是最重大的事件,肯定會使每個人都互相仇恨。比較重大的事件有:自從年初以來,我們的副主任就臉紅脖子粗地找人干仗,真是可怕極了;最近她總算是退休了,我們可以有一位沒到更年期的副主任了。這類事件在別的地方可能算是比較小,可以沒有預兆地發生,但在我們這裡就是大事,因為沒有再大的事了。現在我身邊也有一些雞飛狗跳的現象,都是因為我開會打呼嚕引起的。這是否說明我就要證出費爾馬定理呢?後來這伙公差總算是找到李靖了,但這不能說明這一批公差比他們已被砍頭的同事高明,因為不是他們自己找到的。他們只是跟蹤了李二娘,這個小娘們身上穿了一件深色的印花綢衫,左手包了一塊白布,右手提了一個大漆的食盒(那種東西有好多屜,看上去像個有把手的檔案櫃),迎著風走在前面,風姿綽約,假如不是順風飄過來的酒糟味,簡直可以說是絕代佳人了。他們跟在她身後,很容易就找到了菜地里的土地廟。

按說李二娘也實在太笨,因為她只要回回頭,就能看到背後跟了張牙舞爪的一大群人。但是她沒有回頭,這是因為有一個黑胖子早上跑到她家裡來說,李靖和一個叫紅拂的漂亮女孩一路跑了,這個女孩是他的女朋友。李二娘聽了心裡亂翻翻的,趕緊收拾了點吃的,拿著就往土地廟裡跑。這一點和我是一樣的。假如有人來告訴我說,城裡有個人證出了費爾馬定理,我也會馬上騎上我的破自行車往城裡跑,路上還要買條煙做禮物,根本顧不上回頭看。我必須馬上看他一眼,以便證實此定理是否真被人證出來了。假如我看見一個軟綿綿的人呆在一間黑屋子裡,說起話來低聲下氣,但是邏輯清楚,就會覺得大難臨頭,天旋地轉,簡直回不了家。要是見到一個怪誕的傢伙,狂得不知東西南北,就可以定下神來騎車回家,一路上可惜我那條煙。這是因為我就算證不出費爾馬定理,也能看出誰能把它證出來。李二娘對李靖還有舊情未斷,故而她急於看看紅拂長得什麼模樣,就把公差們引到了土地廟裡。而那些公差去跟蹤李二娘,也是因為有個黑胖子跑來告訴他們說,李二娘今天准要去找李靖。這個黑胖子就是虯髯公。雖然他這樣幫忙,也沒有救成那些公差的命。因為他們雖然找到了他,但卻沒有逮住他。李衛公不但跑了,而且跑出了洛陽城。因此這批公差就成了洛陽城中心那座砍頭磨坊的第一批正式犧牲品。

據我所知,那座砍頭磨坊後來一直立在洛陽城中央,在不用或者想用而沒有風的時候在四面用帆布和竹席遮擋,看起來像一部冬季開工的鑽機。這是洛陽城出了毛病的象徵。假如它不出毛病,用幾個劊子手就夠了。而這個毛病的起因,僅僅是其中有個叫李靖的傢伙在想入非非。後世的人很充分地吸取了這個教訓——以後列朝列代,想入非非都是嚴格禁止的。

現在可以談談李靖是怎麼從公差手裡逃掉的了。那天下午大夥跟蹤李二娘到了土地廟裡,就把那座廟圍了個水泄不通。這時候公差對李靖絲毫也不敢掉以輕心,所以每人都帶了一件可以發射的兵器:會用弓的帶了弓,會用弩的帶了弩,什麼都不會用的也用包袱皮包了一大堆鵝卵石,扛在背上壓彎了腰。他們就這樣包圍了土地廟,好像一大群貓張牙舞爪地圍住一隻小耗子。有一件事可以證明李靖相當警覺,李二娘一進了那座土地廟,他馬上就在門口探頭探腦。

公差弟兄一見到李靖的頭,就禁不住猛烈開火,但他又把頭縮回去了。矢石如雨,都打在破門板上,轉眼之間把兩扇門都打散了架,好像一個柵欄。然後大夥就喊:裡面的人出來投降,手抱在腦袋後面!也有人喊投降出來裡面的人,腦袋抱在手後面的,那都是緊張之故。雖然是一堆烏七八糟的亂嚷嚷,但還聽得出是什麼意思。當時李靖除了出來投降別無出路,因為那五百人一擁而上足可以把土地廟推倒,還能把築成土地廟的每一塊土坯踩碎,把修建土地廟的每一根木料都揀回家當柴火,只在地下剩一堆干土,到了那個時候,李靖自然也不會還是一個問題。所以他長嘆了一聲,抱住了後腦勺,回過頭去看了看嚇白了臉蹲坐在地下的李二娘,還有直挺挺站著面無血色的紅拂——紅拂雖然面無血色,但是挑著眉毛,雙目炯炯有光,咬著下嘴唇,整個臉表示出一定程度的倔強——然後他就走出了土地廟去投降。這時候他心裡什麼都沒有想。他只知道呆在廟裡沒有出路,所以他就出去了。李衛公抱著腦袋出來投降時,紅拂跟在他後面,也抱著腦袋。公差們不知道廟裡原有二女一男,所以看到出來了兩個人就心滿意足。至於進廟的李二娘身材小巧玲瓏,長一個娃娃臉;出來的紅拂亭亭玉立,秀髮披肩,身上沒有酒糟味卻有香水味等不同之處,其實有不少人看出來了,只可惜沒人想到不是一個人。

大家都以為這座廟有點靈異之處,應該把老婆帶來,讓她也走進去。李衛公出來投降時,一副萬念俱灰的樣子,大家看了也很放心,全站了出來,圍過去要給他套鏈子,這一來四周的人就少了。正在這當兒,廟裡忽然有聲音,大家又一分神。李靖趁此機會一膝蓋撞倒了一個人,就往草稞里鑽。鑽進去他自己都大感意外,原來這些日子他日夜操勞,在草稞牆根等等不顯眼的地方都挖了溝,彷彿準備好了要鑽溝逃跑的樣子。公差弟兄們見到他逃跑當然就追,卻又紛紛陷進了坑裡。原來他又在附近一帶挖了好多的坑,坑裡灌上了散發著菜園子味的物質,表面上撤了浮土。這又彷彿是存心布置了一些陷人坑。他做了這麼多布置,卻一點都沒告訴紅拂。這當然不是有意的,他長了一大把腦子,這個腦子乾的事,那個腦子都不知道,事情一忙,行事就亂七八糟。他拔腿逃走時,這麼多腦子又沒有一個想到要拉紅拂一把。好在紅拂和他在一起過了這些日子,對他的品行也有點了解。李衛公一啟動,她就跟上,像跑接力時交捧一樣,把手腕往他手裡一塞,嬌吒一聲:給!在這種情況下,他當然不好意思不拉住。紅拂還用另一隻手往後一攬,想把李二娘也拽上,但是沒想到李二娘根本就沒跟出來。李衛公逃走時的衝力非常大,根本就不容她回頭看,就把她拉跑了。好在李二娘也用不到她操心,人家在破廟裡自殺了。

那一年夏天,有一天刮著很好的風。全洛陽的人都到城中間來看那架風車砍人頭。當然這件事不是說開始就能開始得了的,有好多準備工作要做:首先必須給機器上足了油,否則它就會嘎嘎亂響,正在撤尿的男人聽見這種聲音就會連打寒噤尿不出來——女人的情形不了解,推想也是一樣的。其次要把風車上的六面大帆升起來。我們國家的風車都是卧式的,和歐洲的不一樣,一個大圓盤上立了幾根桅杆,架在離地好幾丈的地方,看起來像地上的帆船。卧式風車的好處是省材料,壞處是效率不高。一起了帆就猛轉起來,把升帆的人從上面甩了下來,贏得了觀眾的一陣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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