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佛夜奔---關於有趣【第四章】

第四章

本章里首次提到了一個古國扶桑,有人說它是古代的日本。作者也樂意相信,但就怕日本人不肯承認有一個中國人作過他們的王。正如我們不承認成吉思汗是蒙古人,而非要說他是中國人一樣。

人家說,虯髯公和紅拂也有不正當的關係,這是因為虯髯公送給了紅拂一雙自己打的麻鞋。當然,這不是一般的麻鞋,甚至你拿到手裡也看不出它是麻制的。紅拂起初並不想接受這件禮物,因為這雙鞋裡含有太多的唾液,想起來有一點噁心。但她後來還是收下了,因為這東西有奇異之處,只要穿在腳上,就會覺得冷冰冰麻酥酥,好像赤足踩著了眼鏡蛇,馬上就想拔足狂奔,而且跑上幾十里還是驚魂未定。一點也不覺得累。除此之外,虯髯公還送了她一對輕劍,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告訴她說,這是他珍藏多年的寶物,送給紅拂做紀念品——虯髯公的聲音不清楚,是因為他總在嚼鞋子,不知不覺把舌頭的一部分也嚼掉了——因為這些原因,紅拂覺得他對目己很好,甚至到了最後被吊在空中時還在想念他。假如她知道在楊府時虯髯公總在打她的小報告,就不會這麼想了。每天虯髯公都要向楊素交一份例行報告,說說紅拂今天幹了些什麼。每次她跑到外面去他都報告了,這種報告一次兩次對紅拂沒有什麼害處,積累到一定的數量——比方說,一百次——就會產生效果,頭頭們會派人把紅拂用一床大被子裹起來,亂棍打死,然後埋在後花園裡。到了大唐朝,人們把楊素的花園挖開來,發現那裡就像紅色高棉搞的那種萬人坑。到了宋朝,又有人到長安去發掘,發現那裡到處都是萬人坑。所以像這樣的事我們還是不要亂打聽,知道多了以後就會覺得活著沒有意思。除此之外,他送給紅拂的那對劍也不是什麼寶物,而是鐵片做的,一點鋼火也沒有,只能拿來斬蒼蠅。

這對劍是這麼來的:他給頭頭們汀個報告說:需要一對劍,以便送給紅拂作為感情投資;頭頭們就發下一對劍來。在這種情況下頭頭們自然不會給什麼斬金斷玉的神兵寶器,而要給一對切豆腐也費力的鐵片。這樣比較省錢,也比較安全。簡言之,虯髯公住在她的樓下就是監視她的,但是這一點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她。這是頭頭們交辦的任務,不能告訴別人。

根據史籍記載,虯髯公很愛紅沸,但是紅拂不愛他。失戀以後他就出國去,當了扶桑的國王。這件事說明想出國就得趕早,早了可以當國王或者發大財,遲了只能當數學或物理學博士。現在再去,就只能在餐館裡打工了。不過當扶桑國王對虯髯公可不是件好事,因為他最不喜歡吃魚,而扶桑的御廚天天給他做生魚片吃。假如有一頓他對生魚的胃口不好,那些御廚馬上就很衝動地跑到大殿上來切腹自殺,所以血淋淋的場面總是不能避免,不是眼前血淋淋,就是嘴裡血淋淋。這時候他已經老了,長出了一個鯰魚嘴,這和他鬆寬的兩頰倒是很相配。我們說過吧,他是臉上毛孔很粗的黑胖子,很容易出汗。在楊素家裡住著時,除了要打小報告之外,他對紅拂倒是很好,很喜歡和她聊天,告訴她有關李靖的事——虯髯公的消息相當靈通,知道李靖鬧事的始末,知道他是個數學天才,甚至知道李靖在酒坊街有一個相好,這說明頭頭們很信任虯髯公,虯髯公前途無量。本來紅拂逃跑了他應該受到連累,但是頭頭們很信任他,就不一樣了。紅拂逃跑以後,楊府只是宣布註銷她的樂籍,以後回來永不接納,彷彿現在紅拂已經後悔了,跪在楊府門前似的。而李靖跑掉以後,衙門裡卻派了二百五十六個公差到處去抓他,並且懸賞緝拿。結果總是拿不到,因為洛陽城大著哪。

假如楊素雇我當顧問的話,肯定很快就能找到李靖。這辦法就是出一通告示,貼到一切地方,宣布赦免他的一切罪過,假如有可能的話,再任命他做一個小官,用官費給他出版數學書。他就會馬上興高采烈地跑出來。等他出來以後,想拿他怎麼辦都可以了。當然,我也會建議不拿李靖去做包子或者磚頭,但是我說了人家聽不聽就不一定了。這種方法是從我自己的切身經歷里推出來的。二十多年前我從這所大學畢業,當時我面色紅潤,嗓音宏亮,百米能跑到十二秒六;現在頭有點白。眼有點花,二十秒內能不能跑出一百米都是大問題。脫了衣服照鏡子發現自己有點駝背,還是漏斗胸,筋骨像是些螃蟹腿。在這二十多年裡我始終為這個學校服務,頭十年住在單身宿舍,一個房間里住四個人。睡上下鋪。睡我上鋪的是個大胖子,他經常很不自覺地放響屁,其聲勢穿透褥子和鋪板直抵下層。後來又住了十年筒子樓,那裡有些人很不自覺。上公共廁所屙了屎不沖。現在上廁所時則面對著—些乳罩和吊襪帶,而這些東西和我沒有一點關係。不管怎麼說罷,我從來沒有想過調到別的地方去,儘管在這二十多年的時間裡有的是機會。假如這個例子不典型,那麼我還到過一些貧困地方,那裡的人男的窮到連睾丸都吊不住,女的像是一批大怪物,人家也沒想到要背井離鄉。事實上一種生活越是不像樣子,就越是讓人依戀,因為這是頭頭們的安排,自己受苦受難就是替頭兒分憂解難。根據這個原理,我認為李衛公在年輕時無限熱愛那座泥水浸泡,霧氣蒸騰的洛陽城,只要有一分可能就不逃跑。雖然他在其中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這件事一點都不深奧。稍有一點深奧的是李靖生在洛陽城,不管該城市多麼的糟糕,但是它在李靖出世前就存在了,其結果是李靖有幾分洛陽城,而不是洛陽城有幾分李靖。而後來的長安的情形則恰恰相反。李靖從沒想過要從洛陽城裡逃出去。他只是被逼無奈。

我出生在北京城,故而我有幾分北京城,雖然現在北京城和我出世時大不一樣了。後來我考上了某個大學,故而我又有幾分某大學。當然這大學和我初考進去時也是大不一樣,當時校園裡還有些地方有幾分像草坪或是花園,現在則全然不像。現在到處都在蓋房子,故而到處都像是堆料場。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因為人多了,需要房子住。根據我的觀察,北京城和某大學裡的人都是一副人頭攢動的景象,所以我不像一個人,而像是一大群的人。比方說,我在證費爾馬定理,心裡卻老在想假如證了出來,一定能讓同事大吃一驚。其實費爾馬定理就是費爾馬定理,跟同事又有什麼關係?我為什麼要驚嚇他們?再比方說,我在學報上登了篇論文,心裡就老在想不知小孫看到了沒有。其實人家小孫是圖書館的文史部的,看數學學報幹什麼。我的腦子老像有一大群人在朝四面八方亂扯。李衛公和紅拂跑到洛陽城的廢土地廟裡靠偷人家的菜過活時,他的腦子裡也是這樣。除此之外,他還老要自怨自艾,說:我幹嘛要去喝那些黃湯子呢?不喝也死不了的。我幹嘛要上別人房頂上去跑呢?人家打我兩下就打兩下罷——全是些不知所云的昏話。總而言之,他心思紛亂,情緒低沉。

但是衛公畢竟是衛公,在這樣的心情之下,干起缺德事來,分寸絲毫不亂。偷了人家的土豆、芋頭,還知道把秧子栽回坑裡去。人家來刨土豆,一看底下沒結土豆,就以為是沒長好。如果是偷南瓜,就用刀子把南瓜肉挖走,把瓜瓤裝回去,再把外皮重新拼起來。人家收南瓜時,看到瓜大空心,就記在種籽商的賬上,下回再也不買他的種。如果他偷黃瓜茄子,總是把大的偷走,在原來的地方移上中個的,中個的地方移上小個的。園主一看,以為自己見了鬼:滿園的瓜果越長越小,最後都長沒了。如果他偷別人一棵白菜,准把剩下的全拔起來,栽到相鄰的園裡去,讓兩位園主相互廝打。這說明缺德也有天才,衛公就是這樣的天才。這片菜園子總是沒有人,偶爾有人來收拾一下,也不久呆。除了大家都有別的事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因為這裡有股氣味,十分的厚重。紅拂問李靖這是什麼味時,衛公說是菜園子味,後來又說是蔬菜味。其實那是大糞味,只不過是經過發酵,長了蛆的大糞,味道很特別——臭味雖然不夠猛烈,但是十分滯重並且令人噁心。人們拿這種物質來澆菜。但是他不想這樣告訴紅拂,恐伯她知道了這些,就再也不肯吃這些蔬菜了。

在洛陽城的那個廢土地廟後面有一口淺水井,井水綠油油的不大幹凈,裡面還有無數的青蛙,當你走近它時,那些青蛙紛紛跳下水去,井裡就撲通撲通的亂響。李衛公拿了一個棉花團浸了自己的尿,拴在一根線上放到井裡捉青蛙,然後又從井裡打水燒來喝。後來他又把這種水盛在一個大碗里叫紅拂來喝。開頭紅拂想要提醒他一句:這水裡有他的尿。但是又想到自己已經把頭髮鉸了跑出來,這件事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就把水接過來,惡狠狠地盯了它半天,然後猛地喝了一大口。出乎意料地發現這種水倒沒有很厲害的騷味——這件事叫我想起我在農村時淘井的事來,我們吃水的井底下其實臭得很厲害,誰都不願意淘井,因為它可以使你對生活失去信心——除此之外,紅拂還下定了決心,不為和李靖私奔的事而後悔,所以在任何時候都要往好處想。

比方說,雖然現在要喝這種不幹凈的水,但是起碼不用拖著三丈長的頭髮走來走去,實在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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