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佛夜奔---關於有趣【第二章】

第二章

因為本章里提到紅拂申請自殺指標的事,作者想起了一件相似的事:本年度北京城裡交通事故死亡指標是一百九十二人,本區只有十七人。

李衛公老年時生活在長安城裡,這是他逃出洛陽城的後果。

我這樣說時,他那座鐘就往後撥了好幾十圈。人家說長安城藏風避氣,有帝王之相。這就是說,長安城在地理上有異常的地方。城外八兩重的東西進了城就有一斤重,而城裡一斤重的出了城就只有八兩了。這也是說,在城裡做官領到的俸銀,拿到城外去花就不值那麼多錢了,而在城裡買到的柴米油鹽都好像沒有應有的那麼多。除此之外,在城裡燒火,煙永遠不往天上冒,而是剛冒出煙囪就沉到地上來。到了做飯的時候,長安城裡總是煙霧迷漫,伸手不見五指,而且假如你有哮喘,就會被熏得透不過氣來。因此就有一條法律,從日出到日落,長安城裡嚴禁動煙火。而天黑以後或者天亮之前,人是呆在房子里的,可以少受煙塵之害。長安城裡的人從來都是天不亮就吃早飯,吃完了再去睡覺,天黑以後再吃晚飯。至於中午飯只好吃冷的了。久而久之,長安城裡得胃病的人特別多。但是李衛公可以不受這種罪,因為他發明了一種特殊的設備,用人力踏動一個飛輪帶動一條特製的毛巾去摩擦鍋底,所產生的熱量不但能把水燒開,而且可以炒菜。但是這種設備不是一般的人能用得起的,因為它龐大無比,而且要把一鍋水燒開起碼要把十條大漢累到精疲力盡。長安城還有一樁古怪的地方,就是只長槐樹,別的樹十有八九種不活。因此到了春夏之交,城裡到處是一片蟲嚙樹葉的沙沙聲,白綠相間的槐蠶就如一場場傾盆大雨從空而降。長安城裡的雞鴨必須鎖起來,不能由它們亂跑,否則必被脹死無疑。但是衛公家裡的樹從來就不長蟲子,因為是蠟做的。偶而有蟲到他家裡的樹上吃幾口,覺得味道不對就離去了。長安城裡的水是鹹的,喝久了這種水,長安的女人的嗓子都變成了粗啞的男低音。但是這也影響不到衛公,因為他家裡喝城外運來的礦泉水,所以女人還是女人聲。儘管他在這裡住得很舒服,衛公還是討厭長安城。他覺得這座城市了無生氣,城裡的人也獃頭獃腦。

長安城裡的大道是黃土鋪成的。從早晨到夜晚,總有些穿著黃褂子的人站在路邊上,用鏟子往路面上撤黃土,再用長把勺子灑上水,然後用碾子碾平。過了好多年,長安城被廢棄了以後,那些大道還在那裡,只不過變得像用舊了的皮帶一樣處處龜裂,土塊也像瓦塊一樣堅硬。不但路面,長安城的每一寸地面都像鏡子一樣平,從這個城門到那個城門,每個角落都碾得平平整整,寸草不生。衛公每天早上騎馬去上班,一騎到馬背上他就睡著了,打著鼾。因為他在馬背上東歪西倒,那匹馬也東歪西倒,衛公往東歪馬也往東歪,衛公往西倒馬也往西倒,這樣他才不會從馬上掉下來。但是這也有一個壞處,就是他們並不總是往班上走。有些時候衛公從家裡出來走了兩三個鐘頭,不僅沒走到班上,而且離上班的地方更遠了。好在像他這樣的官員並不需要按點上班,而且像他這樣的官員有權力在街上橫著走路。到了班上以後他又接著睡覺,但是像他這樣的官員當然有權力在班上睡覺。久而久之,衛公就成了一個被人嘲笑的對象。人們提到他時,臉上不由自主地帶上了昏睡的表情,並且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挖眼角,彷彿那裡有眼屎。但是衛公對此視而不見,或者是真的沒看見,佯做不知,或者真的不知道。因為這種種緣故,雖然大唐皇帝對衛公恩寵有加,但是誰也不敬畏衛公。大家只不過把他當作是一個睡不醒的老頭罷了。

李靖住在長安城裡時已經老了,而且已經交出了兵權,擔任了閑職,但這並不是說他可以沒事了。有時候皇帝會把打天下的老將全招進宮去,組織一個將軍合唱團,自任指揮,為全城的貴婦演唱,衛公擔任領唱。這一幫老弟兄全都老得牙關不住風,而且個個五音不全,所以演唱的效果就如一位刻薄命婦形容的:像一塘青蛙一樣!後來又改為由小太監伴唱,大家站在那裡擺個樣子,效果又是令人毛骨悚然,因為一大夥白鬍子老頭站在那裡發出清脆的男童聲,非常怪誕。除此之外,還組織過將軍舞蹈團,大家穿上高統馬靴,手舞馬刀跳騎兵舞。結果是程咬金當場發了心臟病,差一點死了。這不過是衛公老年要參加的各種社會活動中的兩種。他還要寫各種回憶錄,到現在已經完成了軍事回憶錄,政治回憶錄,科學回憶錄。但是這些還不夠,還要有他的自童年寫起的自傳。

這件事的起因是大唐皇帝要修凌霄閣,這是一座古代意義上的摩天樓,在樓里陳列各位功臣的肖像和生平事迹。既然是生平事迹,當然要由本人提供。所以他每天上班以後就要寫自傳,因為他總是打磕睡,所以老也寫不完。皇上派人幫助他寫,進度依然很慢,這還是因為他隨時隨地都會睡著。後來皇帝又把最漂亮,最有獻身精神的女史派了去,進度依然很慢。這位女史還報告說,李衛公除了打磕睡,就是發牢騷——「不讓人安生」,再不然就是問:「幾點了?該下班了罷?」李衛公老了以後,眼睛下面長出了兩個泡,滿臉都是皺紋,因為總是在伏案打磕睡,所以眉毛平貼在了臉上,除此之外,別的地方沒有什麼大改變。尤其讓人不敢相信的是他那麼能打磕睡,卻一點沒發胖。

有關後一點,給他寫傳的女史認為有疑問,因為他睡得太死了,故而就不像真的睡著。為了刺激他的嗅覺神經,叫他保持醒著,她在身上灑了大量的麝香香水,以致在她走過的地方,公貓都要「瞄」地一聲怪叫,人立起來,然後就不按節氣地叫起春來,而和衛公呆在一個屋子裡,他竟聞不見,照樣伏案打磕睡。對於這件事,只能有一個解釋,就是衛公在裝睡。為了制止衛公裝睡,她又穿了極短的室內服,但衛公又視而不見,只是在瞌睡的間隙里提醒她道:「裹著點斗篷,別著了涼」。後來她又給衛公做head job,要把他弄醒,但是衛公還是打著鼾,而且他那個地方苦得叫人無法下嘴。原來衛公在小命根上除了黃連水。衛公就是這樣的刀槍不入,這使那個女史很痛苦。她喪失了自信心,以為自己長得不好看,哭了好幾天。

李衛公在他過了六十歲生日後不久就死掉了。他的死因按現代的看法是心肌梗塞,和年老、營養過度有一定的關係;但是這種病在古代叫作馬上風,並且說它和性交有直接的關係。

這是因為古人善於養生,除了在干那件事時,簡直沒有什麼得心肌梗塞的機會。其實假如紅拂不講的話,誰也不會知道李靖是死於馬上風,但是紅拂越活嘴越大,十七歲時是一張櫻桃小口,活到四十歲,就長出一張性感的大嘴來,什麼事都往外講。

李衛公死後面色不變,而且金槍不倒。這件事的可怕之處在於,那天晚上紅拂和衛公做愛,也不知是和活人干還是和死人干。紅拂一講起這件事瞳孔就要放大,手背上還要起雞皮疙瘩(別的地方別人看不見,也不知起了沒有)。說完了這件事,紅拂就說:衛公死了,我活著也沒有意思。別人以為她是說說而已,誰知她真的遞上了申請,要求殉夫自殺。別人就勸她說,衛公死了,我們早晚也要死,你又何必著急呢。但是她不聽。

我們說道:衛公死了,這就意味著從此可以不把他當作一個人,而把他當作一件事。一件事發生了以後,就再沒有變化的餘地。現在我們談到衛公騎在馬上東歪西倒,再不是談那個人,而是談那件事。換言之,李衛公這座時鐘就停在了這個地方,但是我們還可以把時鐘倒撥回來。傍晚時分,他就這樣搖搖晃晃地走過家門口那條大街。那條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只有滿滿當當的綠蔭。這就是說,當時已是盛夏,被槐蠶吃掉的葉子又長了起來;而住在那條街上的人遠遠聽到衛公的鼾聲就躲了起來。只有那匹馬橫著身子,跨著踢踏舞的步伐走過來,走到衛公的家門口就猛地立住,衛公從馬上栽了下去,但是他家裡的人手裡拿著繩床在門口等著,一兜,把他接住,抬進家裡去。與此同時,新碾過的地面非常之平,新抹過的牆面非常之直,到處平整得像鏡面一樣;衛公的鼾聲一直不斷。一切都像精心安排過一樣。一件事發生過以後就是這樣的,正如一個人死後所有柔軟的地方都會消失,只剩下一具乾巴巴的骨頭架。

衛公活著的時候,說過他很討厭長安城,這是因為這座城市方方正正,缺少生氣。所有的房子都坐北朝南,房頂由陶土預製板鋪成,所以完全是些方盒子。正午時分,所有房屋的陽面全都閃耀著陽光,所有房子的陰面全都有些閃亮的白方塊,好像一些晾著的白床單——這是對面牆壁的反光。假如有人走過,還會把人影投到反光里。所有的人都在陰影里走路,因為不必要地走在陽光里是被禁止的,但是像衛公這樣的人走在哪裡都可以。不論大街小巷都是那麼乾淨,除了槐樹看不到一點綠色,因為長安城裡沒有一棵草。最使衛公不舒服的是這種景象是他造成的,因為長安城是他建造的。李衛公不僅建造了長安城,而且建立了長安城裡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