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佛夜奔【1】

李靖、紅拂、虯髯,世稱風塵三俠。事載杜光庭《虯髯客傳》,頗為人所樂道。然杜氏惡撰,述一漏百,且多謬誤。外子王二,博覽群書,竭十年心力方成此篇,所錄三俠事,既備且鑿。外子為營此篇,寢食俱廢。洗褲子換煤氣全付腦後,買糧食倒垃圾未掛於心,得暇輒穩坐於案前,吞雲吐霧,奮筆疾書。今書已成,余喜史家案頭,又添新書,更喜日後家事,彼無遁詞,遂成此序。丙寅年夏日,王門胡氏焚香敬撰。

根據史籍記載,大唐衛國公李靖少年無行。隋煬帝下江都那幾年,他在洛陽城裡,欺行霸市,徵收老實市民的保護費。俗話說,奇人自有異相。這位大叔生得身高八尺,膀闊三停,虎背熊腰,鷹鼻大眼,聲如熊羆,肌肉發達,有過人之力,頭髮鬍子是黑的,體毛是金黃色。說出話來,共鳴在肚臍眼下面。要是在現代,他就在歌劇院唱男低音啦,也不必在街上當流氓。他的兩隻眼睛顏色不同,一隻綠一隻紫。看見這位爺們走過來,路邊的小販馬上在攤頭放十枚銅錢。他過去以後,這些錢就沒了。

李靖最愛喝酒,因此結識了一大批賣酒的風流寡婦。那些女人愛他愛得要了命,只在他一進巷口,互相就要爭風吃醋,吵嘴打架。具體為什麼,不可明言。如今不是武則天那個年月,那種事寫不得。李靖也愛到酒坊里去。每天下午三點以後,他只要不在酒坊街,腿上的肉就跳。

這一天可是例外。日頭西斜,李靖還在家裡,他咬牙切齒,怒髮衝冠。右眼紅里透紫,就如吃了人肉的野狗。左眼青里透綠,就像半夜在山裡見到的豹子眼睛,兩眼一齊放光,就如飛機的夜航燈。看他那個架式,你一定認為他是怒氣衝天。其實不然,有什麼事兒嚇著他,他就是這個樣兒。真到要和人拚命時,他倒是笑呵呵,這種人叫人捉摸不定,所以最是難防。他後來統帥雄兵十萬,大破突厥,全靠了這種叫人不可捉摸的氣質。他拍案大吼,聲震屋宇,其實心在發抖。他碰上了一件倒霉的事兒,昨天一個不小心,被洛陽留守大尉楊素看上了,要收他做一名東床快婿。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這個東床比太平間還厲害,躺上去就是死人啦!

這就要怪昨天上午到洛陽樓喝酒。那個酒有點兒古怪,有點兒藥味。李靖是品酒的大行家,一喝就知道這個酒,一不夠年頭,二不夠度數。掌柜的怕人家喝了嫌不夠勁頭兒,以後不來,就往裡泡了些大麻葉、罌粟花之類的,總之,是些上癮的玩藝。他立刻破口大罵,揭了人家的底。這一下不要緊,掌柜的立刻跑出來給他作揖,說請他隨便吃隨便喝,酒菜一概算柜上請客,只要別這麼嚷嚷。不要錢的酒菜李靖實在喜歡,他就在那兒自酌自飲,喝了一罈子有餘。要按他的酒量,一罈子黃酒醉不倒他,可是架不住酒里有鬼。喝到後來,整個腦子全發癢,可又撓不著。他拉過兩張桌子,把它們拼起來,跳上去就發表了以下演講:

「諸位親愛的洛陽樓的賓客們,俺李靖這廂有禮了。我喝這杯祝大家長命百歲!我有一個驚人的消息要宣布。根據在下近十年的調查研究,關東一帶三年內將有大亂,三十六路草寇,七十二路煙塵。遍地是刀兵,漫天起烽煙。大亂過後,關東人口十不存一。俺決不是故做驚人之語!咱家這個預報里是有事實做依據的。最主要的一條是:我們聖明仁慈的皇上,大隋朝的二世主君,偉大的隋煬皇帝,也就是大家在公共廁所叫他小混蛋那一位,已然得了不可救藥的精神病!」

此言一出,就是一陣卷堂大亂。有幾個穿紫袍的禁軍軍官,都是黃鬍子的鮮卑青年,要把李靖拉下來打一頓,又有幾個穿黑袍的道人出手相助,和青年軍官對毆起來。有一夥無賴趁機搗毀櫃檯,要放搶,把店小二打得抱頭鼠竄,又有幾名大師傅手持鐵叉廚刀,奔出來收拾這伙無賴。其餘的人都跑到樓梯口,後面的往前擠,前面的往下滾。李靖坐在桌子上,一面自斟自飲,一面繼續演說,他的男低音就像悶雷一樣在大廳里滾來滾去。他說到皇帝的毛病是嚴重的色情狂,他要把普天下的女人都據為己有。現在關東一帶二十以下的處女,只要不瘸、不臭胳肢窩、鼻子眼睛齊全,統統被他搜羅了去。一等的直接關進迷樓,二等的留在外邊備用,三等的給他拉龍船。這樣就造成關東平原上嚴重的性饑渴,大批的光棍兒都要狗急跳牆。母豬的價格暴漲,可見事態之嚴重。他勸大夥收拾細軟,趕緊西行入川避難,不過聽的人已經沒幾個了。那幫老道正把軍官騎著打,忽然看見廚師們打跑了小流氓,又來揪李靖,就把軍官們擱下,衝上來痛毆這幫廚子。李靖看見一名老道背著左手,右手在個肥胖廚子臉上沒點兒地亂打,禁不住叫起好來。那廚子節節後退,退到牆邊,臉上已經吃了五百多拳。老道一住手,他就像坐滑梯一樣順牆出溜下來,癱成一堆。再看那張臉,打得和一團肉餡沒兩樣。李靖從桌子上下來,踏上一攤滑溜肉片幾乎摔倒,被老道們攙住了。他迷迷糊糊地說:

「多謝道長援手!」

「這沒什麼。這幫胡狗成人耀武揚威,老道早就想揍他們。公子今天在酒樓仗義執氣痛斥昏君,為老民們出了一口惡氣!老道真是佩服得很。就請公子到小觀一坐,老道們自當奉茶,如何?」

李靖一看,這老道高鼻樑,捲毛。還說別人是胡狗,他自己也不幹凈。也難怪,自從五胡亂華以後,中國人的血統就複雜起來。自明清以後,中巴足起門兒來,又經過好幾百年嚴格的自交複壯,才恢複了塌鼻樑單眼皮兒。這是後話,李靖當然不知道。他聽人家駕胡狗,心裡不高興。他娘是鮮卑,他祖母是東胡。從父系來說,他是名門望族,從母系來說,他的血統是大雜燴,不折不扣一個雜種。他不喜歡這幫老道,要自己回家,可是只覺得臉發麻,腿發軟,天旋地轉,正要栽倒,卻被人架走了。

李靖醒來時,發現自己赤野裸體躺在一張軟床上,他聽見旁邊有好多女人在竊竊私語,急忙扭頭一看,可不得了。那邊端坐著一個老頭,老頭身後還站著十幾個年輕姑娘。他「刷」地跳起來,撲到旁邊茶几上,抓起一盆牡丹花,連花帶土都扣了出去,把空花盆扣在自己隱羞處。這時忽聽身後一聲輕嘆:「唉,可惜了好花。紅拂,早知如此,就把它剪了下來,戴在你頭上,讓它親近玉人之芳澤,也不辜負了花開一度。」

「干爺,話不能這麼說,此花雖被棄在地,馬上就要枝枯葉落,可是它的花盆卻掩住了公子的妙處,救了他一時之急。紅顏薄命,只要是死在明月輕風之下,或是一死酬知己,那都叫死得其所。干爺,你不是這麼教導我們的嗎?」

「是呀?紅拂,你若有意。就把你給了他。」

「干爺,你捨得呀?」

這會兒李靖走了回來,一手按住花盆兒,在床上盤膝坐下,氣恨恨地說:「老頭子,你膽敢綁架我!告訴你,要綁票兒你可找錯了人!我李靖身無長物,只有一間破草房,房契還沒帶在身上。你是誰?」

「護花使者,聚芳齋主人。你們背地裡叫我老混蛋,其實我是當世第一風雅人。老夫護國公、保國公、上柱國、東都五軍指揮使、留守使、保民使、捕盜使、捉殺使、禁軍都太尉,楊素便是。」

李靖大叫一聲,只嚇得三魂幽幽、七魄蕩蕩。他結結巴巴地說:「太尉在上,草民花盆在身,不能行禮。太尉拘捕草民,不知草民有何罪犯?」

「哈哈,老夫有一群乾女兒急著要嫁出去。見到美玉良材,我就有點不擇手段,你是我的乘龍快婿,只要行了禮,我就要換上稱呼,叫你一聲賢婿,怎麼樣?」

李靖頭上冷汗直冒,他轉轉眼珠子說:「大尉,話不是如此說。強娶民女已是大罪;強擄民男,那可是罪加三等!當你女婿是送命的事兒,我可是不幹。我也不配。我是地痞流氓,怎配那金枝玉葉?姑娘們,你們說是吧?我有癲癇病,犯起來腿肚子朝前,口吐白沫,我馬上吐給你們看!」

楊素一看,他要撤潑,連忙喝住:「你何必如此?既是不樂意,老夫不勉強。只是老夫在公事房見到一件公事,把它拿回家裡來,要和你合計著辦。」他擊了兩下掌,叫一聲:「拿來!」

一個十三四歲的丫頭從幕後出來,用托盤送上一張紙。

李靖一隻手抓過來一看,原來是他在酒樓上演說的記錄稿,記得一字不漏,記錄人是東京捕盜司押司計某,另有在場者六人簽名,證明此記錄準確無誤。李靖看得手直抖。楊素冷笑一聲:

「大庭廣眾之下,中出污言穢語,攻擊聖上。這是大不敬罪,合當棄市!李靖,你要公了私了?」

「不用你來了,我他媽的自己了了!」他一把把紙塞到嘴裡吃了下去,然後抹抹嘴邊的墨湯兒說:「楊素,這回你沒轍了吧?蒲東李,沒有比,我們家是天下第六皇族。好多人在外當官兒。你要收拾我,非有真憑實據不可。可是真憑實據我已經吃了。沒有現場記錄,你要辦我的案,可要小心朝廷的議論!快把我衣服還我,讓我走!」

楊素哈哈大笑:「李靖你把老夫看簡單了。老夫是三朝元老,辦了一輩子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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