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

送走了朋友,安德烈·葉菲梅奇坐到桌後,又開始看書。沒有一點聲音打破這夜晚的寂靜。彷彿時間也停住了,跟埋頭讀書的醫生一起屏住了氣息。似乎一切已不復存在,除了這書和帶綠罩子的燈。醫生那張粗俗的臉上漸漸地容光煥發,在人類智慧的進展面前露出了感動和欣喜的微笑。啊,為什麼人不能永生呢?他想,為什麼要有腦中樞和腦回,為什麼要有視力、語言、自我感覺和天才,既然所有這一切註定要埋進土壤,最後跟地殼一起冷卻,隨後千百萬年沒有意義、沒有目的地隨著地球繞著太陽旋轉呢?既然要冷卻,既然要隨著地球旋轉,那就完全沒有必要從虛無中孕育出人和他高度的近乎神的智慧,爾後彷彿開玩笑似的又把人化作塵上。

這就是新陳代謝!然而用類似這種永生來安慰自己是何等懦弱!自然界中所發生的一切無意識的變換過程,甚至比人的愚蠢更為低下,因為愚蠢中畢竟還有知覺和意志,而那些過程中卻是一無所有的。只有那種在死亡面前感到恐懼而不是感到尊嚴的懦夫,才能安慰自己說,他的軀體漸漸地將化作青草,石頭,蛤模……認為新陳代謝就是永生,這是一種奇談怪論,正如一把珍貴的提琴被砸碎變得毫無用處後,有人卻預言提琴盒於前途燦爛一樣荒唐。

每當時鐘敲響,安德烈·葉菲梅奇就背靠圈椅,閉上眼睛,思考一陣。處在從書中讀到的那些美好思想的影響之下,他無意中把目光轉向自己的過去和現在。過去令人憎惡,最好不去想它。而現在也跟過去一樣。他知道,當他的思想隨著冷卻的地球繞著太陽旋轉的時候,在他寓所旁邊的醫院主樓里,人們正遭受著疾病和渾身膿瘡的折磨。大概有人睡不著覺,在跟臭蟲作戰,有人染上丹毒,或者因為繃帶纏得太緊而呻吟,有的病人可能正跟護士們玩牌喝酒。一個會計年度里有一萬二千人受騙;醫院的全部工作,跟二十年前一樣,建立在偷盜、爭吵、誹謗、徇私的基礎上,建立在拙劣的招搖撞騙上;醫院依舊是不道德的機構,對病人的健康極其有害。他知道在第六病室的鐵窗里尼基塔經常毆打病人,還知道莫謝伊卡每天都在城裡乞討。

另一方面他又清楚地知道,近二十五年來醫學發生了神奇的變化。他在大學裡學習的時候就覺得,醫學不久即可達到鍊金術和玄學的水平,可是現在,每當他夜裡看書時,醫學常常觸動他,喚起他心中的驚喜之情。的確,它的輝煌成就簡直出人意料,發生了多麼深刻的革命啊!多虧抗菌劑,偉大的皮羅戈夫①認為甚至將來②都做不了的許多手術,現在都能做了。連普通的地方自治局醫生部敢做膝關節切除術。至於剖腹術,做一百例只有一例死亡。結石病只是小事一樁,甚至沒有人再寫這方面的文章。梅毒已經可以根治。還有遺傳學說,催眠療法,巴斯德③和科赫④的發現,以統計學力基礎的衛生學,還有我們俄國的地方自治局醫療系統。精神病學以及它現代的精神病分類法、診斷法、醫療法,同過去相比,簡直像一座雄偉的厄爾布魯士⑤。現在對待瘋子不再往他們頭上澆冷水,不再要他們穿緊身病服,對他們比較人道,據報上說,甚至為他們舉辦演出和舞會。安德烈·葉菲梅奇知道,從當前的觀點和時尚來看,像第六病室這樣的醜惡現象大概只能在離鐵道二百里的小城裡出現,因為這裡的市長和全體議員都是半文盲的小市民,他們把醫生看作祭司,哪怕他把燒熔的錫水灌進病人的嘴裡也只能相信而不能作任何批評。換了別的地方,公眾和報刊早把這個小小的巴士底⑥砸爛了。

①尼·伊·皮羅戈夫(一八一0——-八八一),俄國解剖學家,外科學家。

②原文為拉丁文。

③巴斯德(一八二二——一八九五),法國近代微生物學和免疫學奠基人。

④科赫(一八四三——一九一O),德國微生物學家,現代細菌學、流行病學奠基人之一。

⑤俄國高加索山脈之高峰。

⑥巴黎監獄,一七八九年法國大革命期間被群眾搗毀。

「不過這又怎麼樣呢?」安德烈·葉菲梅奇睜開眼睛問自己,「由此得出什麼呢?抗菌劑也罷,科赫也罷,巴斯特也罷,絲毫改變不了事情的實質。患病率和死亡率一如往常。人們為瘋子舉辦舞會,演戲,但依舊不能讓他們自由行動。可見一切都是虛妄和徒勞,其實,最好的維也納醫院和我的醫院之間也沒有什麼差別。」

可是一種悲哀和近似嫉妒的情緒使他再也不能心平氣和。這恐怕是太困的緣故,沉重的頭垂向書本,他只好雙手托住臉,心裡想道:

「我做著有害的事情,我拿人家的錢卻欺騙他們。我不誠實。可是我本身微不足道,我只是必不可少的社會罪惡的一小部分:所有的縣官都是有害的,卻白領著薪水……可見不誠實並不是我的過錯,而是時代的過錯……我若晚生二百年,我就是另一個人了。」

時鐘敲了三下,他熄燈後進了卧室。可是他毫無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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