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總之,我體驗到一種不期而合的東西在起作用。猶如鏡中的走廊,一個影像會一直延續到無限的深處,過去所見的事物的影子也會清晰地反射在新遇見的事物上。我被這種相似所引導,不覺間走到了走廊的深處,心情像是步進了摸不著邊際的內室一樣。我們並非突然遇到命運這玩意兒。日後應判處死刑的漢子,平時走在街上所遇見的電線杆或火車道口,也會不斷地描繪出刑架的幻影,同時應該對這種幻影感到親切。

因此,我的體驗里沒有重疊的東西。沒有類似重疊形成的地層。沒有類似製造山形的厚重。除了金閣,對所有事物都沒有親近感的我,就是對待自己的體驗也不抱有特別的親近感。我只知道在這些體驗里,沒有被黑暗時間的海洋完全吞噬的部分,沒有陷入毫無意義的漫無邊際的重複的部分,而正在逐步形成由這樣小部分的連鎖組成的一種可惡的不吉利的圖景。

那麼,這一個個的小部分究竟是什麼呢?有時我也思索過。然而,這些發光的七零八落的斷片,比在路旁閃光的啤酒瓶碎片更缺乏意義,更欠缺規律性。

儘管如此,也不能認為這些斷片是過去曾經塑造成美麗而完整的形態所失落的碎片。雖然他們在無意義之中,在完全缺乏規律性的情況之下,被世人當做不像樣的形態而拋棄了,但他們各自都在撞憬著它們的未來。它們以碎片低微的身份,毫不畏懼地、不愉快地、沉靜地……撞憬著未來!憧憬著決不會痊癒和康復的、手夠不著的。真正是前代未聞的未來!

這種不明了的自我反省,有時也會給我帶來某種速自己都覺得與自己不相稱的抒情式的興奮。這種時候,倘使恰巧趕上是個明月之夜,我就會帶著尺八到金閣的旁邊吹奏一陣子。現在,我不用看樂譜也能吹奏過去柏木吹奏過的(源氏車》的曲子了。

音樂似夢,同時也與夢相反,類似更加確實的覺醒的狀態。我在思索:音樂究竟屬於哪一類呢?不管怎麼說,有時音樂具備可以使這兩種相反的東西逆轉的力量。有時我很容易地化身為我自己吹奏的《源氏車)的曲調。我懂得我的精神化身為音樂的樂趣。與柏木不同,音樂對我確是一種慰藉。

……吹罷尺八,我經常沉思:金閣為什麼不責備也不阻撓我這種化身,而且默許我的這種化身呢?另一方面,每每在我企圖化身為人生的幸福和快樂的時候,金閣為什麼一次也沒有放過我呢?它會立即阻止我的化身,使我還原為我自己,難道這不就是金閣的做派嗎?為什麼限於音樂,金閣才容忍我陶醉和忘我呢?

……這麼一想,單憑金閣寬恕這一點,音樂的部力也就淡薄了。為什麼呢?因為既然金閣默認了,音樂再怎麼類似生,也只不過是國品的架空的生,縱令我想化身為生,這種化身也只能是短暫的。

請不要以為我在女人和人生的問題上遭受過兩次挫折以後,就認命而消沉,變成了一個畏首畏尾的人。在1948年歲暮以前,碰上了好幾次這樣的鞏會,其中也有柏木的輔導,我毫不畏懼地去做了。總是落得相同的結果。

金閣總是出現在女人和我之間、人生和我之間。於是,我的手一觸及我想抓住的東西,那東西就立即變成灰,展望也完全化成沙漠了。

有一回我在廟廚後面的旱地里於農活兒,閑時我曾觀察蜜蜂造訪小朵黃夏菊的情形。一隻鳴著金翅膀從撒滿陽光的天空飛過來的蜜蜂,從許多的夏菊中選中了一朵,在它的前面躊躇了許久許久。

我想變成蜜蜂的眼睛繼續觀察。我看見綻開的一點傷痕也沒有的端正的黃菊花瓣,簡直像一座小金閣那樣美,像金閣那樣完整,但絕沒有變形為金周,而僅僅是停留在夏菊的一朵上。是啊,這是千真萬確的菊花,是一種花兒,僅僅是停留在一種不含任何形而上的東西暗示的形態上。它通過保持這樣存在的節度,散發出一種迷惑,成為適合蜜蜂的慾望的東西。在無形的、飛翔的、流動的、盛久的慾望面前,這樣隱身在作為對象的形態里,喘著氣息,這是多麼神秘啊!形態漸漸變得稀薄,即將破裂,在不停地震顫。這也是有其道理的。菊花的端莊形態,是模仿蜜蜂的慾望而製造出來的,這種美本身是沖著預感而開花的,因此如今正是生的形態的意義在閃光的瞬間。這形態是無形的流動的生的鑄型,同時無形的生的飛翔也是這個世界上所有形態的鑄型……蜜蜂一頭鑽進了花兒的深處,渾身沾滿了花粉,沉湎在酩酊之中。我看見了迎進蜜蜂的夏菊花強烈地抖動著身子,它本身好像變成了穿著豪華的黃鎧甲的蜜蜂,馬上就要脫離花莖騰空而飛似的。

我幾乎為這種光和在光之下進行的這種活動而感到眩暈。忽然間,我又脫離了蜜蜂的眼睛,還原為我的眼睛,這時凝望著這種情況的我的眼睛,恰好落在金閣的眼睛的位置上。事情是這樣的:正如我停止了我是蜜蜂的眼睛並還原為我的眼睛一樣,生逼迫我的一剎那,我停止了我的眼睛,而把金閣的眼睛完全當做我的眼睛了。正是這時候,金閣在我和生之間出現了。

……我還原為我的眼睛了。蜜蜂和夏菊在荒漠的物質世界裡,也就是說只停留在"被排列的位置上"。蜜蜂的《翔和花的搖曳,同風吹草動沙沙作響沒有什麼異樣。在這靜止的凍結的世界上,一切都是相等的,曾經那樣地散發了迷惑的形態已經死絕了。菊花不是通過它的形態,而只不過是通過我們漠然地稱做"菊花"這名字,通過保證而顯示出美來的吧。我不是蜜蜂,不會受菊花的誘惑。我不是菊花,也不會被蜜蜂所戀慕。一切形態與生的流動的那種親陸消逝了。世界被拋棄在相對性之中,惟有時間在流動。

永恆的、絕對的金閣出現了。毋庸贅言,我的眼睛變成金閣的眼睛時,恐怕世界就將這樣變形,而且在這變形的世界裡,誰有金閣保持原來的形態,佔有美,其餘的東西都將完全化為灰塵。自從那娼婦踏足金閣的庭院以來,還有自從鶴川摔死以來,我心中反覆地提出這樣的問題:儘管如此,行惡是可能的嗎?

這是1949年正月的事。

幸虧是周末除策(這是指除去警策①的意思,故如是說),我到廉價的"三番館"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歸途獨自漫步在久未踏足的新京極街上。在雜沓的人流中,迎面碰上一個熟悉的面孔,沒等我想起是誰的時候,這張臉已被人流推擁到我的身後去了。

他頭戴呢禮帽,身穿高級大衣,圍著圍巾,身邊帶著一個穿著拐紅色大衣的女人,一眼就能辨出是個藝技。這張桃紅色的豐滿的男人臉有點異樣,帶有一種娃娃臉般的清潔感、高高的鼻子,這是一張普通中年紳士不易看見的臉……這不是外人,正是老師其人的面部特徵。呢禮帽幾乎遮住了他的這張面部特徵。

儘管我這方面是沒有任何內疚的,卻反而害怕被對方發現。因為那一瞬間,我泛起了一股想逃避的心緒,不願成為老師便裝外游的目擊者、見證人,不願同老師在無言中結下信賴和不信賴的相互交織的關係。

①警策:佛語,即為防止坐禪打盹,用做敲擊肩頭的長方形木板。

這時,一隻黑狗混在正月之夜的雜沓的人群中。這黑長毛獅子狗似乎很習慣在這種人群中穿梭,從美貌女人的大衣之間、從混有穿著軍大衣的行人的腳邊,伶俐地擁來擠去,在各個商店門前轉悠。它在聖護院八橋的一家昔日專賣名糕點的店鋪門前嗅著味兒。店鋪燈火通明,這時我才看清狗的臉,它的一隻眼睛已經潰爛,聚在潰爛了的眼睛的眼角上的眼屎和血跡,就像瑪瑙;另一隻健全的眼睛盯著地面。這長毛獅子狗的脊背上帶有一塊燙傷的傷疤,結成一束成團的硬毛,格外顯眼。

不知為什麼,狗竟惹起了我的關心。大概是因為狗在內心頑固地抱著另一個與這裡明亮而繁華的屋宇林比的市街全然不同的世界。狗在徘徊。狗走在只有嗅覺的黑暗的世界上,這與人類的市街重疊起來了。毋寧說,燈火、唱片的歌聲和笑聲,被執拗的黑暗的臭味所威脅。這是為什麼呢?是因為臭味的秩序最確實,糾纏在狗的潮濕的腳下的尿臭味兒,同人類的內臟和器官散發出來的隱微的惡臭確實地聯繫在一起了。

天氣奇寒。兩三個像是於黑市買賣的年輕人,揪下了裝飾在人家門前的松枝——雖已過了新年,卻還沒將門前的松枝取下——走了過去。他們張開戴著新慶手套的巴掌,在互相競賽。一人的掌心上僅有幾片松葉,另一人的掌心完整地留下一小校松枝。這伙黑市商人邊笑邊走了過去。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我竟隨狗走了起來。狗時隱時現。在通往河原町的路上拐了彎。我就這樣來到了比新京極還黑暗的電車路旁的人行道上。狗的蹤影消失了。我停下腳步,左顧右盼,甚至走到電車路的邊上,探尋狗的蹤跡。

這時一輛光亮的出租汽車在我面前夏然而止。車門打開了,女人先上了車。我不由得往那邊瞧了瞧。一個緊跟著女人上車的漢子,突然注意到我,在那裡呆然不動。

原來他就是老師。為什麼方才同我擦身而過的老師和那女人轉了一圈後又復與我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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