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父親故去,我真正的少年時代也就宣告結束了。我驚愕於自己的少年時代簡直欠缺對人的應有的關心。而且,我甚至察覺自己對父親的死毫不悲傷。也許這稱不上是什麼驚愕,而是一種有氣無力的感懷。

我趕回家時,父親的遺體已經收殮了。因為我徒步走到內浦,再乘船沿海灣回到成生,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時值梅雨季節前夕,天天曝晒,氣候炎熱。我告別遺體之後,匆匆將靈摳運往荒涼的海角火葬場,在海岸邊焚燒了。

農村寺廟住持之死,可以說是非同一般,是有點過分的、異常的。可以說他是這地方的精神支柱,是當地信徒各自生涯的保護人,同時也是他們死後可以依託的人。這樣一個地,在寺廟死去了,給人這樣一種感覺:簡直像一位非常忠於職守的、非常出色的人,一位到處將死的方法施教於人的人,在親自示範表演時失誤而造成死亡似的。人們覺得這是一種過失。

實際上,父親的靈樞安放得適得其所,好像是鑲嵌在萬事俱備的氛圍中。母親、小和尚以及施主們聚在靈前哭泣。小和尚結結巴巴的誦經,彷彿一半也是仰仗靈樞里的父親的指示。

父親的臉埋在初夏的花叢中。朵朵花兒都很嬌嫩,水靈,甚至令人毛骨驚然,朵朵花兒好像在窺視著井底。為什麼呢?因為遺容是從活著的臉所具有的存在表面無限地陷落,只留下面對著我們的臉面的輪廓般的東西,一深陷下去就提不上來了。再沒有什麼比遺容更能如實地告訴我:所謂物質,距我們是多麼遙遠,它的存在方法是多麼不可企及啊!精神就這樣通過死變成物質,我第一次能夠接觸到這樣一種局面。現在我才漸漸理解5月的花卉、太陽、桌子、校舍、鉛筆……等等物質為什麼對我那樣冷漠,距我那樣遙遠。道理就在這裡。

母親和施主們注視著我最後和亡父的遺體告別。然而,我這顆頑固的心是不接受這句話所暗示的生者世界的類推。我不是向遺體告別,而只是望著父親的遺容。

遺體只能給人看。我只是在看。所謂看,正如平時無任何意識的動作;所謂看,是生存者的權利的證明,也可能是殘酷性的表示。對我來說,這是一種新鮮的體驗。一個既沒有大聲歌唱,也不叫喚著四處奔跑的少年,就這樣學到了確認自己的生。

我本是個很自卑的人,然而這時候,我竟能將毫無淚痕的明朗的臉問著施主們而毫無愧色。寺廟坐落在海濱的山崖上。翻卷在日本海海面上的夏雲,阻擋在憑弔的客人的背後。

出殯的誦經開始了,我也加入其中。大雄寶殿一片漆黑。掛在柱子的華蓋、垂在大殿橫樑的華幔以及香爐、花瓶一類器物在閃爍的燈光照耀下顯得輝煌。海風不時席捲進來,鼓起了我的僧衣下擺。我不斷地感到正在確經的自己的眼角里,湧進強烈的光和夏日的雲彩。

戶外強烈的光線,不斷地射在我的側臉上。那輝煌的侮蔑……

——送葬隊伍再走一二百米就到達火葬場,這時候突然遇上了雨。幸好走到一個好心的施主的家門前,靈樞也可以一起避避雨。雨還沒有停息的樣子,送葬隊伍又非前進不可,只好給大家準備了雨具,並用油紙覆蓋著靈樞,運到了火葬場。

火葬場在村莊東南突出的海角盡頭凈是石頭的小海濱上。所以焚燒的煙灰不會吹向村莊方面。大概由於這個緣故,自古以來這裡就被用做火葬場。

海濱的波濤洶湧澎湃。波濤翻騰濺起浪花的時候,雨點不斷地扎進不平靜的海面。無光的雨,只是冷靜地刺穿非同尋常的海面。但是,海風突然把雨刮到荒涼的岩壁上。潔白的岩壁被染黑了,似是噴上了一層墨汁。

鑽出隧道,便到達火葬場。工人們在做火葬的準備工作。我們在隧道里避雨。

沒有看見任何海景。只有波濤、濡濕的黑岩和雨。澆上了油的靈樞現出鮮艷的木原色,被雨點敲打著。

點火了。這配給油是專為住持作古準備的,足夠用了,所以火焰反而逆著雨點發出鞭答似的聲音,而且越來越大。在濃煙之中,白晝的火焰現出了透明的體態,清晰可見。濃煙滾滾,漸漸刮到了山崖那邊,一瞬間里,惟有火焰在雨中以端麗的形狀繚繞上升。

突然間,響起了一陣東西炸裂的可怕的巨響。樞蓋蹦了起來。

我望了望身旁的母親。母親雙手抓著念珠,站立在那裡。她的臉僵硬,而身子彷彿凝固、縮小了,甚至可以放在掌上。

按照父親的遺言,我到京都當了金閣寺的弟子。那時候,我隨住持削髮為僧。學費由住持提供,其交換條件就是讓我打掃衛生和照料住持,有如俗家的學仆。

入廟不久,我就馬上發現,嚴厲的舍監被征入伍,寺廟裡只剩下老者和少年了。來這兒以後,我諸事如釋重負。這裡的人都是我的同類,不會像俗家的中學同學因為我是和尚的兒子而另眼相待……所不同的,只是我口吃,比大家醜陋些而已。

我從東舞鶴中學中途退學後,聽從田山道詮和尚的勸說,轉學到了臨濟學院中學,再過不足一月就將開始秋季學期,轉校後我得每天走讀了。但我知道學校一開學,同學們都會立即被分配到某一工廠,參加義務勞動。現在,在我面前的新環境中,只剩下數星期的暑假了。這是我服喪期間的暑期。時值1944年,即戰爭末期,是個不可思議的寧靜的暑期……寺廟的弟子過著紀律嚴格的生活。對我來說,這似是最後的。絕對的休假。我還仔細地傾聽著那蟬鳴聲。

……闊別數月的金閣,在晚夏的陽光照耀下,寂然無聲。

我剛剃度,腦袋一片青痕。產生一種像是空氣緊貼在我的頭上似的感覺。這是一種奇妙的危險的感覺,彷彿自己頭腦中思索的事以一層薄薄的、敏感的、容易損傷的皮膚同外界的物像接觸似的。

帶著這樣的頭腦仰望金閣,金閣就不僅從我的眼睛,甚至恍如從我的頭腦深深地滲透進來。這種頭腦遇乾旱而發熱,遇晚風頓時又變涼了。

"金閣啊!我終於來到你身邊住下來了。"有時我停住拿著掃帚的手,心中南南自語,"不一定非現在不可嘛!但願有朝一日你對我顯示親切,對我袒露你的秘密。你的美,也許再過些時候就會清楚地看見,現在還看不見。但願現實中的金閣比我想像中的金閣會顯出更清晰的美。還有,倘使你是人世間無與倫比的美,那麼請告訴我,你為什麼這樣美,為什麼必須美?"

是年夏天,金閣以不時傳來戰敗悲痛消息的黑暗狀態作為誘餌,顯得更加生動和輝煌。六月間,美軍在塞班島登陸,盟軍聯合部隊在諾曼底郊外登陸。參觀者的人數也明顯地減少了,金閣似乎愉悅於這種孤獨、這種寂靜。

戰亂和不安,累累的死屍和大量的血,豐富了金閣的美,這是自然的。因為金閣本來就是由不安建成的建築物,是以一名將軍為中心、眾多黑暗心靈的所有者籌建的建築物。美術史家在那裡只看見樣式的折衷,其三層的零亂的設計,無疑是探索一種使不安結晶的模式,自然形成如此的模樣。要是用一種安定的模式的話,那麼金閣就不可能承受那種不安而早已崩潰,這是毫無疑問的。

……儘管如此,我仍停下拿著掃帚的手,好幾次仰望著金閣,我覺得在那裡存在金閣簡直是不可思議。我曾記得,一個晚上我陪伴父親前來探訪,那時的金閣反而沒有給我這樣的感覺,可是一想到今後在生活的漫長歲月里,金閣將會經常出現在我的眼前,就覺得委實難以置信。

往日,我在舞鶴,總覺得金閣在京都一角上,是永恆的存在。可是,一旦住在這裡,金閣就只在我眺望的時候才會出現在我的眼前。晚上睡在大雄寶殿時,我覺得金閣似乎不存在。所以我每天無數次地去眺望金閣,遭到了師兄弟的恥笑。不論看多少遍,我都覺得那裡存在金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於是,眺望過後,我折回大雄寶殿的當兒,如果猛然回頭再望望,就會覺得金閣恍如歐里秋克①頓時消逝,無影無蹤了。

一天,打掃完金閣的四周,為避愈發炎熱的朝陽,我走進後山,登上了通向夕佳亭的小徑。正是開園前的時間,處處闃無人影。大概是舞鶴的航空隊一隊戰鬥機低飛掠過金閣的上空,留下壓頂的轟鳴遠去了。

後山裡有一處布滿藻類的寂靜的池沼,人稱安民澤。池中有一小島,聳立著一座名叫白蛇冢的五重石堆。這一帶的早晨,鳥兒啁啾鳴囀,卻看不見鳥影,彷彿整片林子都充滿了婉轉的鳥語。

池子前,夏草繁衍。小徑用低矮的柵欄把那塊草地划了出來。一個身穿白襯衣的少年橫躺在草地上。他身邊的矮楓樹旁靠著一把竹耙子。

這少年坐起來,其氣勢似乎要拂去飄忽在那裡的夏日清晨的潮濕空氣。他看見我便說:

"嘿,是你呀!"

這個姓鶴川的少年,是昨晚經人介紹才認識的。鶴川家在東京近郊的祖福寺里,家裡送了很多學習費、零用費和糧食等物。只是為了讓他體驗弟子的學習生活,家裡才通過住持將他託付給金閣寺。他暑期回鄉省親,是昨晚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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