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埋在土中的小狗

窗外仍在下雨,已連下三天了。單調的、無個性的、不屈不撓的雨。

雨幾乎是與我到達這裡同時下起的。翌日早上睜開眼睛時雨還在下,晚上睡覺時也下,如此反覆了三天,一次也沒停止。不,也許不然,也許實際上停過幾次。即使停過,那也是在我睡著時或移開眼睛時停的。在我往外看時雨總是下個不停,每次睜眼醒來都在下。

而這東西有時候純屬個人體驗。就是說,在意識以雨為中心旋轉的同時,雨也以意識為中心旋轉——說法固然十分模稜兩可,但作為體驗是有的。而這時我的腦袋便亂作一團,因為我不知道此時我們看的雨是哪一側的雨。但如此說法實在過於個人化,說到底,雨只是雨罷了。

第四天早上,我颳了須,梳了發,乘電梯上四樓餐廳。由於昨晚一個人喝威士忌喝得很晚,胃裡面沙沙拉拉的,不想吃什麼早餐,卻又想不出其他有什麼事可干。我坐在靠窗位子上,把食譜由上至下看了五遍,然後很無奈地要了咖啡和純煎蛋卷。東西端來之前,我一面觀雨一面吸煙。吸不出煙味兒,大概威士忌喝多了。

六月一個星期五的早上,餐廳空空蕩蕩的沒有人氣。不,也不是沒有人氣。有二十四張餐桌和一架大鋼琴,有私人游泳池那麼大的油畫。客人則只我一個,何況只點了咖啡和蛋卷。身穿白上衣的兩個男侍應生百無聊賴地看雨。

吃罷沒滋沒味的煎蛋卷,我邊喝咖啡邊看晨報。報一共二十四版,想細看的報道卻一則也找不到。試著把二十四頁逐頁倒翻一遍,結果還是一樣。我折起報紙置於桌面,仍舊喝咖啡。

從窗口可以看見海。若是平時,離海岸線幾百米遠的前方當有小小的綠島出現,但今天早晨連輪廓都無從覓得。雨把灰濛濛的天空和暗沉沉的大海的界線抹得一乾二淨。雨中的一切都模模糊糊,但一切都顯得模模糊糊也可能是我丟掉眼鏡的關係。我閉目合眼,從眼瞼上按眼球。左眼酸痛酸痛的。一會兒睜開眼睛時,雨依然在下,綠島被擠壓到了後方。

當我用咖啡壺往杯里倒第二杯咖啡時,一個年輕女子走進餐廳。白襯衣肩上披一件薄薄的藍色對襟羊毛衫,一條清清爽爽的及膝藏青色西服裙,移步時「咯噔咯噔」發出令人愜意的足音——上等高跟鞋敲擊上等木地板的聲響。因了她的出現,賓館餐廳終於開始像賓館餐廳了。男侍應生們看上去舒了口氣,我也一樣。

她站在門口「咕嚕」轉頭打量餐廳,一時間顯出困惑:情有可原。雖說是度假賓館的下雨的星期五,但早餐席上只有一個客人無論如何也過於冷清。年長的男侍應生不失時機地把她領到靠窗位子。和我隔兩張餐桌。

她一落座就三眼兩眼掃了掃食譜,點了葡萄柚汁、麵包卷、熏肉炒蛋和咖啡。點菜頂多花了十五秒。熏肉請炒好些,她說。一種似乎習慣於對別人頤指氣使的說法。那種說法的確是有的。

點完菜,她臂肘拄在桌上,手托下巴,和我一樣看雨。由於我和她相對而坐,我得以隔著咖啡壺把手有意無意地觀察她。她誠然在看雨,但我不大清楚她是否真的看雨。似乎在看雨的彼側或雨的此側。三天時間我始終看雨,對雨的看法已相當成熟,分得出真正看雨的人和不真正看雨的人。

就早晨來說,她的頭髮梳得可謂相當整齊。頭髮又軟又長,耳朵往下多少帶點波紋,並且不時用手指劃一下在額頭正中分開的前發,用的總是右手中指,之後又總是把手掌放在桌面上瞥一眼。顯然是一種習慣。中指與食指約略分開,無名指和小拇指輕輕蜷起。

總的說來偏瘦,個頭不很高。相貌未嘗不可以說漂亮,但嘴唇兩端獨特的彎曲度和眼瞼的厚度——給人以固執己見之感——是否讓人喜歡就要看各人的口味了。依我的口味,感覺也不特別壞。衣著格調到位,舉止也夠脫俗,尤其讓人欣賞的是她全然沒有下雨的星期五獨自在度假賓館餐廳里吃早餐的年輕女子很容易揮發的那種特有氛圍。她普普通通地喝咖啡,普普通通地往麵包卷上抹黃油,普普通通地把熏肉炒蛋夾到口中。看那樣子,似乎既不覺得十分有趣,又不感到怎麼無聊。

喝完第二杯咖啡,我疊好餐巾放在餐桌一角,叫來男侍應生往賬單上簽字。

「看來今天又要下一天了。」男侍應生說。他很同情我。整整被雨悶了三天的住客誰見了都要同情。

「是啊。」我說。

我把報紙夾在腋下從椅子上欠身立起時,女子仍嘴貼咖啡杯,眉頭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外面的風景,似乎我壓根兒就不存在。

每年我都來這家賓館,大致是在住宿費便宜些的旅遊淡季。夏季和年頭歲尾等旺季時的住宿費以我的收入來說未免過於昂貴,況且人多得像地鐵站一樣。四月和十月最為理想。費用便宜四成,空氣清新,海邊幾乎不見人影,又能天天吃到百吃不膩的新鮮可口的牡蠣。開胃菜兩樣,主菜兩樣,全是牡蠣。

當然除了空氣和牡蠣外,還有幾個理由讓我中意這家賓館。首先是房間寬敞。天花板高,窗大,床大,還有個撞球檯那麼大的寫字檯。一切都闊闊綽綽。總之是座應運而生的老式度假賓館——在久住客佔了客人大半的和平時代,人們有這個需求。在戰爭結束、有閑階級這一觀念本身煙一般消失在空中之後,惟獨賓館酒店始終如一地默默生存下來了。大廳的大理石柱、樓梯轉角的彩色玻璃、餐廳的枝形吊燈、磨損的銀制餐具、巨大的掛鐘、紅木櫥櫃、按上拉手開關的窗扇、浴室里的馬賽克……這些都讓我喜歡。再過幾年——也許不出十年——這一切必然灰飛煙滅。建築物本身已經到了風燭殘年,電梯搖搖晃晃,冬日裡餐廳簡直冷成了電冰箱,改建日期顯然迫在眉睫。任何人都無法阻擋時間的腳步,我只是希望改建日期多少推後一些罷了。因為我不認為改建後的新賓館的房間能維持現在四米二十的天花板高度,何況究竟有誰追求四米二十高的天花板呢?

我屢次領著女友來這家賓館。若干個女友。我們在此吃牡蠣,在海邊散步,在高達四米二十的天花板下做愛,在寬寬大大的床上安睡。

我的人生本身是否幸運另當別論,但至少在這賓館的範圍內我是幸運的,至少在這賓館的屋頂下我們的關係——我和她們的關係——是一帆風順的。工作也一帆風順。運氣與我同在。時光緩慢然而不停滯地流淌。

運氣發生變化是不久之前。不,其實很久之前運氣就有了變化,只不過我可能沒注意到罷了。說不清楚了。反正運氣變了。這點確切無疑。

首先是同女友吵了一架。其次開始下雨。再次是眼鏡打了。足矣。

兩個星期前我給賓館打電話,訂了五天雙人房。準備最初兩天處理工作,剩下三天同女友優哉游哉。不料出發前三天——前面也說了——我和她不大不小地吵了一架,一如大多數吵架一樣,起因實在微不足道。

我們在一處酒吧喝酒。星期六晚上,裡面很擠,兩人都有點煩躁不安。而我們所進的電影院又人滿為患,且電影不如所說的那般有趣,空氣也極其惡劣。我這方面工作聯繫渠道不暢,她則是月經第三天。種種事情湊在一起。我們桌旁坐著一對二十五六歲的男女,雙雙醉得不成樣子。女的突然起身時把滿滿一杯紅色苦味橘汁灑在我女友的白裙子上,道歉也沒道歉。我抱怨了一句,結果一起來的男的出馬吵了起來。對方體格佔上風,我練過劍術且無須護面具,旗鼓相當。滿座客人都看著我們。調酒師過來說若是打架就請付完賬到外面打去。我們四人付賬出門。出門後都已沒了吵架的勁頭。女的道歉,男的出了洗衣費和計程車費,我攔了一輛計程車,把女友送回宿舍。

到宿舍她就脫掉裙子到衛生間洗了起來。那時間裡,我從冰箱拿出啤酒,邊喝邊看電視上的體育新聞。想喝威士忌,但沒有威士忌。她淋浴的聲音傳入耳中。桌上有餅乾罐,我嚼了幾塊。

淋浴出來,她說喉嚨幹了。我又開了一瓶啤酒,兩人喝著。她說幹嘛老穿著上衣,於是我脫去上衣,拉掉領帶,扯下襪子。體育新聞播完,我「咔嚓咔嚓」轉換頻道尋找電影節目。沒有電影,遂把關於澳大利亞動物的實況節目固定下來。

不願意這樣子下去了,她說。這樣子?一星期約會一次干一次,過一星期又約會一次干一次……永遠這樣子下去?

她哭。我安慰。沒有奏效。

翌日午休時間往她單位打電話,她不在。晚上往宿舍打電話,也沒人接。下一天也同樣。於是我改變主意,出門旅行。

雨依然下個沒完。窗帘也好床單也好沙發也好,一切都潮乎乎的。空調機的調節鈕瘋了,打開冷得過頭,關掉滿屋潮氣,只好把窗扇推開半邊再開空調,但效果不大。

我躺在床上吸煙。工作根本干不進去,來這裡後一行也沒有寫,只是躺在床上看推理小說、看電視、吸煙。外面陰雨綿綿。

我從賓館房間往她宿舍打了幾次電話,都沒有人接,惟有信號音響個不止。沒準她一個人去了哪裡,或者決定電話一律不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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