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殭屍

長夜未盡,風中卻似已帶來黎明的消息,變得更清新,更冷。

白玉京靜靜地站在冷風裡。

他希望風越冷越好,好讓他清醒些。

從十三歲的時候,他就開始在江湖中流浪,到現在已十四年。

這十四年來,他一直都很清醒,所以他直到現在還活著。

無論誰若經歷過他遭遇到的那些折磨、打擊和危險,要想活著都不太容易。

「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

他心裡在冷笑。

江湖中對他的傳說,他當然也聽說過。只有他自己心裡知道,他能活到現在,只不過因為他頭腦一直都能保持冷靜。

現在他更需要冷靜。

窗上的人影,彷彿又靠近了些。

他盡量避免去猜這個人是誰,因為他不願猜疑自己的朋友。

小方是他的朋友。

既然別的人都在樓下,樓上這人不是方龍香是誰?

小方無疑也是個很有吸引力的男人,也許比他更有力量保護她。

她就算投向小方的懷抱,也並不能算是很對不起他,因為他們之間本就沒有任何約束。

「這樣也許反倒好些,反倒沒有煩惱。」

白玉京長長吐出口氣,儘力使自己不要再去想這件事。

但也不知為什麼,他心裡卻還是好像有根針在刺著,刺得很深。

他決心要走了。就這樣悄悄地走了也好,世上本沒有什麼值得太認真的事。

他慢慢地轉過身。

但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袁紫霞的一聲驚呼。

呼聲中充滿驚懼之意,就像一個人看見毒蛇時發出的呼聲一樣。

白玉京已箭一般竄上了小樓。「砰」的,撞入了窗戶。

屋裡當然有兩個人。

袁紫霞臉上全無血色,甚至比看見毒蛇時還要驚慌恐懼。

她正在看著對面的一個人,這人的確比毒蛇可怕。

他長發披肩,身子僵硬,一張臉上血跡淋漓,看來就像是個殭屍。

這人不是小方。

在這一剎那,白玉京心裡不禁掠過一絲歉疚之意。一個人實在不該懷疑朋友的。

但現在已沒有時間來讓他再想下去。

他剛撞進窗戶,這殭屍已反手向他抽出了一鞭子。

鞭子如靈蛇,快而准。

這殭屍的武功竟然也是江湖中的絕頂高手。

白玉京身子凌空,既不能退,也無力再變招閃避,眼見長鞭已將卷上他的咽喉。

但世上還沒有任何人的鞭子能捲住他咽喉。

他的手一抬,就在這間不容髮的剎那間,用劍鞘纏住了長鞭,扯緊。

他另一隻手已閃電般拔出了劍。

劍光是銀色的,流動閃亮,亮得令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他腳尖在窗欞上一點,水銀般的劍光已向這殭屍削了過去。

這殭屍長鞭撒手,凌空翻身。

猝然間,滿天寒星,暴雨般向白玉京撒下。

白玉京劍光一卷,滿天寒星忽然間就已全部沒有了蹤影。

但這時殭屍卻已「砰」的撞出了後面的窗戶。

白玉京怎麼能讓他走!

他身形掠起,眼角卻瞥見袁紫霞竟似已嚇得暈了過去。

那些人就在樓下,他也不忍將她一個人留在這裡。

是追?還是不追呢?

在這一瞬間,他實在很難下決定。幸好這時他已聽見了小方的聲音:「什麼事?」

「我把她交給你……」

一句話未說完,他已如急箭般竄出窗子。

誰知這個殭屍看來雖僵硬如木,身法卻快如流星。

就在白玉京微一遲疑間,他已掠出了七八丈外,人影在屋脊上一閃。

白玉京追過去時,他已不見了。

遠處忽然響起雞啼。

難道他真的是殭屍,只要一聽見雞啼聲,就會神秘地消失?

東方已露出淡青,視界已較開闊。

附近是空曠的田野,空曠的院子,那樹林還遠在三十丈外。

無論誰也不可能在這一瞬間,掠出三四十丈的,就連昔日輕功天下無雙的楚香帥,也決不可能有這種能力!

風更冷。

白玉京站在屋脊上,冷靜地想了想,忽然跳了下去。

下面是一排四間廂房。第三間本是苗燒天住的地方,現在屋裡靜悄悄,連燈光都已熄滅。

第二間屋裡,卻還留著盞孤燈。

慘淡的燈光,將一個人的影子照在窗上,佝僂的身形,微駝的背,正是那白髮蒼蒼的老太婆。

他顯然還在為了自己親人的死而悲傷,如此深夜,還不能入睡。

也許她並不完全是在哀悼別人的死,而是在為自己的生命悲傷。

一個人到了老年時,往往就會對死亡特別敏感恐懼。

白玉京站在窗外,靜靜地看著她,忍不住輕輕嘆息了一聲。

奇怪的是,人在悲傷時,有些感覺反而會變得特別敏銳。

屋子裡立刻有人在問:「誰?」

「我。」

「你是誰?」

白玉京還沒有回答,門已開了。

這白髮蒼蒼的老太婆,手扶著門,駝著背站在門口,用懷疑而敵視的目光打量著他,又問了一句:「你是誰?來幹什麼?」

白玉京沉吟著,道:「剛才好像有個人逃到這裡來了,不知道有沒有驚動你老人家?」

老太婆怒道:「人?三更半夜的哪有什麼人?你是不是活見鬼了。」

白玉京知道她心情不好,火氣難免大些,只好笑了笑,道:「也許是我看錯了,抱歉。」

他居然什麼都不再說了,抱了抱拳,就轉過身,走下院子,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彷彿覺得非常疲倦。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咕咚」一聲。

那老太婆竟倒了下去,疲倦、悲哀,和蒼老,就像是一包看不見的火藥,忽然在她身體里爆炸,將她擊倒。

白玉京一個箭步竄過去,抱起了她。

她的脈搏還在跳動,還有呼吸,只不過都已很微弱。

白玉京鬆了口氣,用兩根手指捏住她鼻下人中,過了很久,她蒼白的臉上才漸漸有了血色,脈搏也漸漸恢複正常。

但她的眼睛和嘴卻都還是緊緊閉著,嘴角不停地流著口水。

白玉京輕聲道:「老太太,你醒醒——」

老太婆忽然長長吐出口氣,眼睛也睜開了一線,彷彿在看著白玉京,又彷彿什麼都沒有看到。

白玉京道:「你不要緊的,我扶你進去躺一躺就沒事了。」

老太婆掙扎著,喘息著,道:「你走,我用不著你管。」

可是在這種情況下,白玉京又怎麼能拋下她不管。

他用不著費力,就將她抱起來。

這也許還是他第一次抱著個超過三十歲的女人進房門。

棺材就停在屋裡,一張方桌權充靈案,點著兩支白燭,三根線香。

香煙繚繞,燭光暗淡,屋子裡充滿了陰森凄涼之意。那小男孩躺在床上,也像是個死人般睡著了。

小孩子只要一睡著,就算天塌下來,也很難驚醒的。

白玉京遲疑著,還不知道該將這老太婆放在哪裡。

忽然間,老太婆在他懷裡一翻,兩隻鳥爪般的手已扼住了他的咽喉。

她出手不但快,而且有力。

白玉京呼吸立刻停止,一雙眼珠子就像是要在眼睛中迸裂。

他的劍剛才已插入腰帶,此刻就算還能抓住劍柄,也已沒力氣拔出來。

老太婆臉上露出獰笑,一張悲傷、蒼老的臉,忽然變得像是條惡狼。

她手指漸漸用力,獰笑著道:「長生劍,你去死吧!……」

這句話還未說完,突然覺得有件冰冷的東西刺入了自己的肋骨。

是柄劍。

再看白玉京的臉,非但沒有扭曲變形,反而好像在微笑。

她忽然覺得自己扼住的,決不像是人的脖子,卻像是一條又滑又軟的蛇。

然後又是一陣尖錐般的刺痛,使得她十根手指漸漸鬆開。

劍已在白玉京手上。

劍尖已刺入她的肋骨,鮮血已滲出,染上她剛換上的麻衣。

白玉京看著她,微笑道:「你的戲演得實在不錯,只可惜還是瞞不過我。」

老太婆目中充滿驚慌恐懼,顫聲道:「你……你早巳看出來了。」

白玉京笑道:「真正的老太婆,醒得決沒有那麼快,也決沒有這麼重。」

劍光一閃,削去了她頭上一片頭髮。

她蒼蒼的白髮下,頭髮竟烏黑光亮如綢緞。

老太婆嘆了口氣,道:「你怎麼知道老太婆應該有多重?」

白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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