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長夜未盡

長夜未盡。

剛剛有星升起,又落了下去。大地寂靜,靜得甚至可以聽見湖水流動的聲音。

大門上的燈籠,輕輕地在微風中搖曳,燈光也更暗了。

袁紫霞蜷伏在白玉京懷裡,已漸漸睡著。

她實在太疲倦,疲倦得就像是一隻迷失了方向的鴿子,現在終於找到了她可以安全棲息之處。

也許她本來不想睡的,但眼帘卻漸漸沉重,溫柔而甜蜜的黑暗終於將她擁抱。

白玉京看著她,看著她挺直的鼻子,長長的睫毛。他的手正輕撫著她的腰。

然後他的手突然停下,停在她的睡穴上。

他沒有用力,只輕輕一按,卻已足夠讓她甜睡至黎明了。

於是他悄悄地下了床,提起了他的靴子,悄悄地走了出去。

他怎麼能放心留下她一個人在屋裡呢?難道他不怕那些人來傷害她?

他不怕。因為他已決心要先去找那些人。他決心要將這件事在黎明前解決。

那時他就可以帶著她走了。

他答應過她的。

他不是鴿,是鷹。但他也已飛得太疲倦,也想找個可以讓他安全棲息之處。

燈光冷清清地照著院子里的一棚紫翅花,花也在風中搖曳。

白玉京穿上靴子,靴子陳舊而舒服。

他心裡也覺得很舒服,因為他知道他已作了最困難的決定,他今後一生都將從此改變。

奇怪的是,一個人生命中最重大的改變,卻往往是在一剎那間決定的。

是不是因為這種情感太強烈,所以才來得如此快?

——愛情本就是突發的,只有友情才會因累積而深厚。

方龍香住的地方,就在小樓後。

白玉京剛走過去,就發現方龍香已推開門,站在門口看著他。

他看來完全清醒,顯然根本沒有睡過。

白玉京道:「你屋裡有女人?」

方龍香道:「今天的日子不好,所以這地方連女人都忽然缺貨。」

白玉京道:「你為什麼不娶個老婆,也免得在這種時候睡不著。」

方龍香道:「我還沒有瘋。」

白玉京道:「我卻瘋了。」

方龍香道:「每個男人都難免偶爾發一兩次瘋的,只要能及時清醒就好。」

白玉京笑了笑,只笑了笑。

他知道自己現在的感情,決不是小方這種人能了解的。

方龍香也笑了笑,道:「但我倒沒想到你這麼夠朋友,今天晚上居然還有空來找我。」

白玉京道:「我不是來找你的;我要你去找人。」

方龍香道:「找誰?」

白玉京道:「你知不知道那戴紅纓帽的官差,和那賣藕粉的到哪裡去了?」

方龍香皺了皺眉,道:「他們沒有去找你,你反倒要找他們?」

白玉京道:「你難道不懂得先發制人?」

方龍香想了想,道:「也許我可以找到他們。」

白玉京道:「好,你去找他們來,我在吃飯的餐廳等。」

方龍香看著他,有些猶疑,又有些懷疑,忍不住問道:「你究竟想幹什麼?」

白玉京道:「只不過想送點東西給他們。」

方龍香道:「什麼東西?」

白玉京道:「他們要什麼,我就給什麼。」

方龍香嘆了口氣,道:「好吧,我去找,只希望你不要在那裡殺人,也不要被人殺,免得我以後吃不下飯去。」

朱大少似也睡著了。

突然間,窗子「砰」的被震開,一個人站在窗口,在一瞬間,這人已到了他床前,手裡的劍鞘已抵住了他的咽喉。

「跟我走。」

朱大少只有跟著走。

他從未想到世上竟有這麼快的身手。他走出門時,那黑衣人又影子般跟在了他身後——不是為了保護他,是為了要他保護。

他走出門,就發現苗燒天和青龍會的那三個人已站在院子里,臉色也並不比他好看多少。

燈已燃起,十盞燈。

燈光雖明亮,但每個人的臉色卻還是全都難看得很。

白玉京卻是例外,他臉上甚至還帶著微笑。

只可惜沒有人去看他的臉,每個人眼睛都盯在他的劍上。

陳舊的劍鞘,纏在劍柄上的緞子也同樣陳舊,已看不出本來是什麼顏色。

「這把劍一定殺過很多人的。」

在這陳舊劍鞘中的劍,一定鋒利得可怕,因為這本就是江湖中最可怕的一把劍。

長生劍!

他只有殺人,從沒有人能殺死他。

朱大少忽然懊悔,不該得罪苗燒天,否則他們兩人若是聯手,說不定還有希望,但現在……

現在他忽然看到白馬張三和趙一刀走了進來,這兩人無疑也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

朱大少眼睛裡立刻又充滿希望——

每個人心裡都知道現在自己只有兩種選擇。

殺人!或者被殺!

每個人都想錯了。

白玉京也知道他們想錯了,卻故意沉下了臉,道:「各位為什麼到這裡來,原因我已知道。」

沒有人答話。在這屋厘的人,簡直沒有一個不是老江湖。老江湖不到必要時,是決不肯開口說話的。

白玉京說完了這句話也停下來,目光盯著朱大少,然後一個個看過去,直看到趙一刀,才緩緩道:「我是誰,各位想必也知道。」

每個人都點了點頭,眼睛不由自主又往那柄劍上瞟了過去。

白玉京忽然笑了笑,道:「各位想要的東西,就在我身上。」

每個人的眼睛都睜大了,眼睛裡全都充滿了渴望、企求、貪婪之色。

白馬張三本來是個很英俊的男人,但現在卻忽然變得說不出的可憎。

只有那黑衣人,臉上還是全無表情,因為他心裡沒有慾望。

他平常本是個很醜陋的人,但在這群人中,看來卻忽然變得可愛起來。

白玉京道:「各位若想要這樣東西,也簡單得很,只要各位答應我一件事。」

朱大少忍不住道:「什麼事?」

白玉京道:「拿了這樣東西,立刻就走,從此莫要再來找我。」

大家的眼睛睜得更大了,顯得又驚奇,又歡喜。誰也想不到他的條件竟是如此簡單容易。

朱大少輕咳了兩聲,勉強笑道:「我們和白公子本來沒有過節,白公子的俠名,我們更早已久仰,只要能拿到這樣東西,我們當然立刻就走,而且,我想以後也決不會有人敢再來打擾白公子。」

趙一刀立刻點頭表示同意;白馬張三和青龍會的三個人當然也沒什麼話可說;苗燒天卻有話說。

他忽然問道:「卻不知白公子打算將這樣東西給誰?」

白玉京道:「這就是你們自己的事了。你們最好自己先商量好。」

白馬張三看了看苗燒天,又看了看朱大少,皺眉不語。

青龍會的三個人好像要站起來說話,但眼珠子一轉,卻又忍住。

朱大少忽然道:「這東西本是從青龍會出來的,自然應該交還給青龍會的大哥們。」

趙一刀拊掌道:「不錯!有道理。」

青龍會的三個人也立刻站起來,向他們兩人躬身一揖。

其中一人道:「兩位仗義執言,青龍會決不敢忘記兩位的好處。」

趙一刀欠身道:「不敢。」

朱大少微笑道:「萬金堂日後要仰仗青龍會之處還有很多,三位大哥又何必客氣!」

這人看來雖然像是個飽食終日的大少爺,但說話做事,卻全都精明老練得很,正是個標準的生意人。

見風轉舵,投機取巧,這些事他好像天生就懂得的。

苗燒天狠狠瞪了他一眼,心裡雖然不服,卻也無可奈何。

白玉京道:「這件事是不是就如此決定了?」

苗燒天道:「哼。」

白玉京長長吐出口氣,從懷裡拿出個織金的錦囊,隨手拋在桌上。不管囊中裝的是什麼,這錦囊看來已經是價值不菲之物,但他卻隨手一拋,就好像拋垃圾一樣。

大家眼睛盯著這錦囊,面面相覷,卻沒有一個人說得出話來。

白玉京冷冷道:「東西已經在桌上,你們為什麼還不拿去?」

青龍會的三個人對望了一眼,其中一人走過來,解開錦囊一抖,幾十樣彩色繽紛的東西,就立刻滾落在桌上,有波斯貓眼石、天竺的寶石、和闐的美玉、龍眼般大的明珠,連燈光都彷彿亮了起來。

白玉京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看著這堆珠寶,眼睛裡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

這些東西得來並不容易,他也曾花過代價。

他很了解它所代表的是什麼東西——好的酒、華麗的衣服、乾淨舒服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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