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並不在天上,在馬上。
他的馬鞍已經很陳舊,他的靴子和劍鞘同樣陳舊,但他的衣服卻是嶄新的。
劍鞘輕敲著馬鞍,春風吹在他臉上。
他覺得很愉快,很舒服。
舊馬鞍坐著舒服,舊靴子穿著舒服,舊劍鞘決不會損傷他的劍鋒,新衣服也總是令他覺得精神抖擻,活力充沛。
但最令他愉快的,卻還不是這些,而是那雙眼睛。
前面一輛大車裡,有雙很迷人的眼睛,總是在偷偷地瞟著他。
他已不是第一次看到這雙眼睛。
他記得第一次看見這雙眼睛,是在一個小鎮上的客棧里。
他走進客棧,她剛走出去。
她撞上了他。
她的笑容中充滿了羞澀和歉意,臉紅得就像是雨天的晚霞。
他卻希望再撞見她一次,因為她實在是個很迷人的美女。他卻並不是個道貌岸然的君子。
第二次看見她,是在一家飯館裡。
他喝到第三杯酒的時候,她就進來了。看見他,她垂下頭嫣然一笑。
笑容中還是充滿了羞澀和歉意。
這次他也笑了。
因為他知道,他若撞到別的人,就決不會一笑再笑的。
他也知道自己並不是個很討厭的男人,對這點他一向很有信心。
所以他雖然先走,卻並沒有急著趕路。
現在她的馬車果然已趕上了他,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有意也好,無意豈非更有趣。
他本是個浪子,本就喜歡流浪。在路上,他曾結識過各式各樣的人。
那其中有叱吒關外的紅鬍子,也有馳騁在大沙漠上的鐵騎兵,有瞪眼殺人的綠林好漢,也有意氣風發的江湖俠少。
在流浪中,他的馬鞍和劍鞘漸漸陳舊,鬍子也漸漸粗硬。
但他的生活,卻永遠是新鮮而生動的。
他從來預料不到在下一段旅途中,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會遇到些什麼樣的人。
風漸冷。
纏綿的春雨,忽然從春雲中灑了下來,打濕了他的春衫。
前面的馬車停下來了。
他走過去,就發現車簾已捲起,那雙迷人的眼睛正在凝視著他。
迷人的眼睛,羞澀的笑容,瓜子臉上不施脂粉,一身衣裳卻艷如紫霞。
她指了指纖秀的兩腳,又指了指他身上剛被打濕的衣衫。
她的縴手如春蔥。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車廂。
她點點頭,嫣然一笑,車門已開了。
車廂里舒服而乾燥,車墊上的緞子光滑得像是她的皮膚一樣。
他下了馬,跨入了車廂。
雨下得纏綿而綿密,而且下得正是時候。
在春天裡,老天彷彿總是喜歡安排一些奇妙的事,讓一些奇妙的人在偶然中相聚。
既沒有絲毫勉強,也沒有多餘的言語。
他彷彿天生就應該認得這個人,彷彿天生就應該坐在這車廂里。
寂寞的旅途,寂寞的人,有誰能說他們不應該相遇相聚。
他正想用衣袖擦乾臉上的雨水,她卻遞給他一塊軟紅絲巾。
他凝視著她,她卻垂下頭去弄衣角。
「謝謝你。」
「不客氣。」
「我姓白,叫白玉京。」
她盈盈一笑,道:「天上白玉京,五樓十二城,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
他也笑了,道:「你也喜歡李白?」
她將衣角纏在纖纖的手指上,曼聲低吟:
「我昔東海上,勞山餐紫霞,
親見安期公,食棗大如瓜,
中年謁漢主,不愜還歸家,
朱顏謝春暉,白髮見生瀝,
所期就金液,飛步登雲車,
願隨夫子天壇上,
閑與仙人掃落花。」
念到勞山那一句,她聲音似乎停了停。
白玉京道:「勞姑娘?」
她的頭垂得更低,輕輕道:「袁紫霞。」
突然間,馬蹄急響,三匹馬從馬車旁飛馳而過,三雙銳利的眼睛,同時向車廂里盯了一眼。
馬已馳過,最後一個人突然自鞍上騰空掠起,倒縱兩丈,卻落在白玉京的馬鞍上,腳尖一點,已將掛在鞍上的劍勾起。
馳過去的三匹馬突又折回。
這人一翻身,已輕飄飄的落在自己馬鞍上。
三匹馬眨眼間就沒入濛濛雨絲中,看不見了。
袁紫霞美麗的眼睛睜得更大,失聲道:「他們偷走了你的劍。」
白玉京笑笑。
袁紫霞道:「你看著別人拿走了你的東西,你也不管?」
白玉京又笑笑。
袁紫霞咬著嘴唇,道:「據說江湖中有些人,將自己的劍看得就像是生命一樣。」
白玉京道:「我不是那種人。」
袁紫霞輕輕嘆息了一聲,彷彿覺得有些失望。
有幾個少女崇拜的不是英雄呢?
你若為了一把劍就跟別人拚命,她們也許會認為你是個英雄,也許會為你流淚。
但你若眼看別人拿走你的劍,她們就一定會覺得很失望。
白玉京看著她,忽又笑了笑,道:「江湖中的事,你知道得很多?」
袁紫霞道:「不多,可是——我喜歡聽,也喜歡看。」
白玉京道:「所以你才一個人出來?」
袁紫霞點點頭,又去弄她的衣角。
白玉京道:「幸好你看得還不多,看多了你一定會失望的。」
袁紫霞道:「為什麼?」
白玉京道:「看到的事,永遠不會像你聽到的那麼美。」
袁紫霞還想再問,卻又忍住。
就在這時,忽然又有一陣蹄聲急響,剛才飛馳而過的三匹馬,又轉了回來。
最先一匹馬上的騎士,忽然倒扯順風旗,一伸手,又將那柄劍輕輕地掛在馬鞍上。
三個人同時在鞍上抱拳欠身,然後才又消失在細雨中。
袁紫霞睜大了眼睛,覺得又是驚奇,又是興奮,道:「他們又將你的劍送回來了。」
白玉京笑笑。
袁紫霞眨著眼,道:「你早就知道他們會將劍送回來的?」
白玉京又笑笑。
袁紫霞看著他,眼睛裡發著光,道:「他們好像很怕你。」
白玉京道:「怕我?」
袁紫霞道:「你……你這把劍一定曾殺過很多人!」
她似已興奮得連聲音都在顫抖。
白玉京道:「你看我像殺過人的樣子?」
袁紫霞道:「不像。」
她只有承認。
白玉京道:「我自己看也不像。」
袁紫霞道:「可是,他們為什麼要怕你?」
白玉京道:「也許他們怕的是你,不是我。」
袁紫霞笑了,道:「怕我?為什麼要怕我?」
白玉京嘆道:「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再鋒利的劍,只怕也比不上美人的一笑。」
袁紫霞笑得更甜了,眨著眼,道:「你……你怕不怕我?」
她眼睛裡彷彿帶著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彷彿是在向他挑戰。
白玉京嘆了口氣,道:「我想不怕都不行。」
袁紫霞咬著嘴唇,道:「你怕我,是不是就應該聽我的話?」
白玉京道:「當然。」
袁紫霞嫣然道:「好,那麼我就要你先陪我喝杯酒去。」
白玉京很吃驚,道:「你也能喝酒?」
袁紫霞道:「你看我像不像能喝酒的樣子?」
白玉京又嘆了口氣,道:「像。」
他只有承認。
因為他知道,殺人和喝酒這種事,你看樣子是一定看不出來的。
白玉京醉過,時常醉,但卻從來沒有醉成這樣子。
他很小的時候,就聽過一個教訓。
江湖中最難惹的有三種人——乞丐、和尚、女人。
你若想日子過得太平些,就最好莫要去惹他們,無論是想打架,還是想喝酒,都最好莫要去惹他們。
只可惜他已漸漸將這教訓忘了,這也許只因為他根本不想過太平日子。
所以他現在才會頭疼如裂。
他只記得最後連輸了三拳,連喝了三大碗酒,喝得很快,很威風。
然後他的腦子就好像忽然變成空的,若不是有冰冰冷冷的東西,忽然放在他臉上,他也許直到現在還不會醒。
這樣冰冰涼涼的東西,是小方的手。
沒有任何人的手會這麼冷,只不過小方已沒有右手。
他的右手是個鐵鉤子。
小方叫方龍香,其實已不小。
但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