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天上白玉京

白玉京並不在天上,在馬上。

他的馬鞍已經很陳舊,他的靴子和劍鞘同樣陳舊,但他的衣服卻是嶄新的。

劍鞘輕敲著馬鞍,春風吹在他臉上。

他覺得很愉快,很舒服。

舊馬鞍坐著舒服,舊靴子穿著舒服,舊劍鞘決不會損傷他的劍鋒,新衣服也總是令他覺得精神抖擻,活力充沛。

但最令他愉快的,卻還不是這些,而是那雙眼睛。

前面一輛大車裡,有雙很迷人的眼睛,總是在偷偷地瞟著他。

他已不是第一次看到這雙眼睛。

他記得第一次看見這雙眼睛,是在一個小鎮上的客棧里。

他走進客棧,她剛走出去。

她撞上了他。

她的笑容中充滿了羞澀和歉意,臉紅得就像是雨天的晚霞。

他卻希望再撞見她一次,因為她實在是個很迷人的美女。他卻並不是個道貌岸然的君子。

第二次看見她,是在一家飯館裡。

他喝到第三杯酒的時候,她就進來了。看見他,她垂下頭嫣然一笑。

笑容中還是充滿了羞澀和歉意。

這次他也笑了。

因為他知道,他若撞到別的人,就決不會一笑再笑的。

他也知道自己並不是個很討厭的男人,對這點他一向很有信心。

所以他雖然先走,卻並沒有急著趕路。

現在她的馬車果然已趕上了他,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有意也好,無意豈非更有趣。

他本是個浪子,本就喜歡流浪。在路上,他曾結識過各式各樣的人。

那其中有叱吒關外的紅鬍子,也有馳騁在大沙漠上的鐵騎兵,有瞪眼殺人的綠林好漢,也有意氣風發的江湖俠少。

在流浪中,他的馬鞍和劍鞘漸漸陳舊,鬍子也漸漸粗硬。

但他的生活,卻永遠是新鮮而生動的。

他從來預料不到在下一段旅途中,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會遇到些什麼樣的人。

風漸冷。

纏綿的春雨,忽然從春雲中灑了下來,打濕了他的春衫。

前面的馬車停下來了。

他走過去,就發現車簾已捲起,那雙迷人的眼睛正在凝視著他。

迷人的眼睛,羞澀的笑容,瓜子臉上不施脂粉,一身衣裳卻艷如紫霞。

她指了指纖秀的兩腳,又指了指他身上剛被打濕的衣衫。

她的縴手如春蔥。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車廂。

她點點頭,嫣然一笑,車門已開了。

車廂里舒服而乾燥,車墊上的緞子光滑得像是她的皮膚一樣。

他下了馬,跨入了車廂。

雨下得纏綿而綿密,而且下得正是時候。

在春天裡,老天彷彿總是喜歡安排一些奇妙的事,讓一些奇妙的人在偶然中相聚。

既沒有絲毫勉強,也沒有多餘的言語。

他彷彿天生就應該認得這個人,彷彿天生就應該坐在這車廂里。

寂寞的旅途,寂寞的人,有誰能說他們不應該相遇相聚。

他正想用衣袖擦乾臉上的雨水,她卻遞給他一塊軟紅絲巾。

他凝視著她,她卻垂下頭去弄衣角。

「謝謝你。」

「不客氣。」

「我姓白,叫白玉京。」

她盈盈一笑,道:「天上白玉京,五樓十二城,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

他也笑了,道:「你也喜歡李白?」

她將衣角纏在纖纖的手指上,曼聲低吟:

「我昔東海上,勞山餐紫霞,

親見安期公,食棗大如瓜,

中年謁漢主,不愜還歸家,

朱顏謝春暉,白髮見生瀝,

所期就金液,飛步登雲車,

願隨夫子天壇上,

閑與仙人掃落花。」

念到勞山那一句,她聲音似乎停了停。

白玉京道:「勞姑娘?」

她的頭垂得更低,輕輕道:「袁紫霞。」

突然間,馬蹄急響,三匹馬從馬車旁飛馳而過,三雙銳利的眼睛,同時向車廂里盯了一眼。

馬已馳過,最後一個人突然自鞍上騰空掠起,倒縱兩丈,卻落在白玉京的馬鞍上,腳尖一點,已將掛在鞍上的劍勾起。

馳過去的三匹馬突又折回。

這人一翻身,已輕飄飄的落在自己馬鞍上。

三匹馬眨眼間就沒入濛濛雨絲中,看不見了。

袁紫霞美麗的眼睛睜得更大,失聲道:「他們偷走了你的劍。」

白玉京笑笑。

袁紫霞道:「你看著別人拿走了你的東西,你也不管?」

白玉京又笑笑。

袁紫霞咬著嘴唇,道:「據說江湖中有些人,將自己的劍看得就像是生命一樣。」

白玉京道:「我不是那種人。」

袁紫霞輕輕嘆息了一聲,彷彿覺得有些失望。

有幾個少女崇拜的不是英雄呢?

你若為了一把劍就跟別人拚命,她們也許會認為你是個英雄,也許會為你流淚。

但你若眼看別人拿走你的劍,她們就一定會覺得很失望。

白玉京看著她,忽又笑了笑,道:「江湖中的事,你知道得很多?」

袁紫霞道:「不多,可是——我喜歡聽,也喜歡看。」

白玉京道:「所以你才一個人出來?」

袁紫霞點點頭,又去弄她的衣角。

白玉京道:「幸好你看得還不多,看多了你一定會失望的。」

袁紫霞道:「為什麼?」

白玉京道:「看到的事,永遠不會像你聽到的那麼美。」

袁紫霞還想再問,卻又忍住。

就在這時,忽然又有一陣蹄聲急響,剛才飛馳而過的三匹馬,又轉了回來。

最先一匹馬上的騎士,忽然倒扯順風旗,一伸手,又將那柄劍輕輕地掛在馬鞍上。

三個人同時在鞍上抱拳欠身,然後才又消失在細雨中。

袁紫霞睜大了眼睛,覺得又是驚奇,又是興奮,道:「他們又將你的劍送回來了。」

白玉京笑笑。

袁紫霞眨著眼,道:「你早就知道他們會將劍送回來的?」

白玉京又笑笑。

袁紫霞看著他,眼睛裡發著光,道:「他們好像很怕你。」

白玉京道:「怕我?」

袁紫霞道:「你……你這把劍一定曾殺過很多人!」

她似已興奮得連聲音都在顫抖。

白玉京道:「你看我像殺過人的樣子?」

袁紫霞道:「不像。」

她只有承認。

白玉京道:「我自己看也不像。」

袁紫霞道:「可是,他們為什麼要怕你?」

白玉京道:「也許他們怕的是你,不是我。」

袁紫霞笑了,道:「怕我?為什麼要怕我?」

白玉京嘆道:「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再鋒利的劍,只怕也比不上美人的一笑。」

袁紫霞笑得更甜了,眨著眼,道:「你……你怕不怕我?」

她眼睛裡彷彿帶著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彷彿是在向他挑戰。

白玉京嘆了口氣,道:「我想不怕都不行。」

袁紫霞咬著嘴唇,道:「你怕我,是不是就應該聽我的話?」

白玉京道:「當然。」

袁紫霞嫣然道:「好,那麼我就要你先陪我喝杯酒去。」

白玉京很吃驚,道:「你也能喝酒?」

袁紫霞道:「你看我像不像能喝酒的樣子?」

白玉京又嘆了口氣,道:「像。」

他只有承認。

因為他知道,殺人和喝酒這種事,你看樣子是一定看不出來的。

白玉京醉過,時常醉,但卻從來沒有醉成這樣子。

他很小的時候,就聽過一個教訓。

江湖中最難惹的有三種人——乞丐、和尚、女人。

你若想日子過得太平些,就最好莫要去惹他們,無論是想打架,還是想喝酒,都最好莫要去惹他們。

只可惜他已漸漸將這教訓忘了,這也許只因為他根本不想過太平日子。

所以他現在才會頭疼如裂。

他只記得最後連輸了三拳,連喝了三大碗酒,喝得很快,很威風。

然後他的腦子就好像忽然變成空的,若不是有冰冰冷冷的東西,忽然放在他臉上,他也許直到現在還不會醒。

這樣冰冰涼涼的東西,是小方的手。

沒有任何人的手會這麼冷,只不過小方已沒有右手。

他的右手是個鐵鉤子。

小方叫方龍香,其實已不小。

但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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