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故人情重

夜色凄迷。

冷霧也不知是在什麼時候升起的,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霧裡。

一個陰沉沉的人,一張陰沉沉的臉,眼睛卻銳利得好像專吃死屍的兀鷹。

高立一開門,就看見了他。

他幾乎和兩年前一樣完全沒有改變。

高立從未想到他居然會真的站在門外等著,就好像是一個專誠來拜訪的朋友,等著主人來開門一樣。

可是他眼睛看著高立,卻像是兀鷹在看著一具死屍。

他嘴角帶著種殘暴而冷酷的笑意,忽然道:「你想不到我會來。」

高立道:「你已來了。」

麻鋒道:「不錯,我來了。我遲早總要來的。無論誰在我肚子上刺了一劍後,都休想還能太太平平地活下去。」

高立冷笑道:「你還能活到現在,總算已不容易。」

麻鋒道:「的確不易。你永遠想不到我這條命是花了多少代價才換回來的,所以我現在更不能死,也決不會死。」

他的瞳孔在收縮,眼睛裡充滿了怨毒,忽又問道:「小武呢?」

高立道:「你想找他?」

麻鋒道:「很想。」

高立嘴角似也露出一絲奇特的笑意,淡淡道:「只可惜你已永遠找不到他了。」

麻鋒道:「為什麼?」

高立道:「你想不出是為了什麼?」

麻鋒動容道:「難道他已死了?」

高立冷笑道:「他若不死,現在怎麼還會放過你?」

麻鋒的臉突然扭曲,就好像又被人在肚子上刺了一劍。

高立道:「他雖然死了,但我卻沒有死。」

麻鋒長長吐出一口氣,道:「不錯,你沒有死。幸好你還沒有死!這兩年來,我日日夜夜都在求老天保佑你們活得長些。」

他每個字里都充滿了惡毒的怨恨,令人不寒而慄。

高立發覺自己的掌心在流汗,所以立刻大聲道:「你本該求我快死的,因為我若不死,你就得死。現在你已非死不可。」

麻鋒冷笑。

高立也冷笑道:「干我們這一行的,做錯一件事,就已非死不可,你卻已做錯了三件事。」

麻鋒淡淡道:「我在聽著。」

高立道:「第一,你不該一個人來的;第二,你本該用雙雙要挾我,現在卻已錯過機會;第三,你更不該這樣子來敲我的門。」

麻鋒點點頭,道:「有道理。」

高立道:「你本來也許有機會暗算我的……」

麻鋒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我根本不必暗算你,也不必用你那寶貝老婆要挾你,因為我隨時都可以殺了你。」

高立大笑。

麻鋒道:「這兩年來,我每天都苦練六個時辰,你呢?」

高立的笑突然停頓。

麻鋒冷冷地看著他,道:「你現在還活著,只因為我現在還不想殺你。」

高立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他忽然覺得很不舒服。麻鋒的態度越鎮定,他越不舒服。

麻鋒逼人的目光已離開了他,正在仰視著凄迷黑暗的夜空,過了很久,才慢慢地接著道:「你還有七天可活。」

他聲音中帶著奇異而可怕的自信,就像是法官在對犯人下判決。

高立又笑了,費了很大的力氣才使自己笑出聲來。

麻鋒卻連看都沒有看一眼,悠然道:「再過七天,就是月圓了。我殺人通常都喜歡等到月圓的時候。」

高立冷笑道:「你也許等不了那麼久。」

麻鋒淡淡道:「也許。但我想你也不必急著要死,你一定還有很多後事要料理,你老婆一定也不願意你現在就死。」

最後這句話就像是一根針,一下子就刺入高立胃裡。

他只覺自己的胃在收縮,似已將嘔吐。

麻鋒道:「我可以留在這裡等七天,這地方至少還很乾凈。」

高立道:「你說什麼?」

麻鋒道:「我說的是無論如何能再活七天總是好的。」

高立看著他。

其實他根本沒有笑,但臉上卻總像是帶著種陰險、惡毒,卻又充滿自信的笑意。

正是這種奇異的自信,使他整個人變得更危險可怕。

麻鋒緩緩道:「七天,整整七天七夜,已經可以做很多事了。你若安排得很好,那麼就算你死了,你老婆還是可以活下去。」

高立垂下頭,看著自己的槍。

槍上的灰塵已拭凈,但卻連那閃動的光芒看來都是虛弱的。

他抬起頭,冷汗立刻沿著面頰留下。他的聲音乾澀而嘶啞,終於忍不住道:「你能等七天,我為什麼不能?」

麻鋒笑了。

這次他真的笑了,微笑著道:「很好。我明天早上再來,早上我喜歡吃面。」

他不讓高立再說話,忽然轉身,一眨眼就消失在冷霧裡。

高立也沒有再看他,剛轉過身,已忍不住彎下腰來嘔吐。

他不停地嘔吐,連膽汁都似已吐出。

然後他就感覺到有一雙冰涼但卻溫柔的小手,捧住了他的臉。

臉也是濕的,卻不知是淚,還是冷汗。

又過了很久,雙雙才笑道:「你是不是覺得這件事做錯了?」

高立搖搖頭。

他沒有錯。七天的確已不算短,已長得足夠發生很多事。他必須忍耐。他本有很多優越的條件可以擊敗別人,但現在卻已只剩下忍耐。

雙雙也沒有再問。

只要他認為是對的,她就可以接受。

她輕輕道:「現在你一定要去睡了,明天早上我們吃面。」

第二天早上。

面已涼了。

高立凝視著桌上的面,臉上連一丁點表情都沒有。

然後他就看到麻鋒施施然走進來。

雙雙道:「是麻大爺?」

麻鋒道:「是我。」

雙雙道:「面涼了,要不要去熱熱?」

麻鋒道:「不必。」

雙雙道:「面若不夠咸,這裡還有佐料。」

她的聲音溫柔而親切,就像是個殷勤的妻子,正在招待著她丈夫的朋友。

麻鋒看著她,看了很久,忽然嘆了口氣,道:「幸好我要殺的人不是你,你實在比你的丈夫要鎮定得多。」

雙雙笑了笑,淡淡道:「你看我這樣的女人,會不會在面里下毒呢?」

麻鋒剛拿起筷子,又放下。

他兀鷹般的眼睛又瞪了她很久,才沉聲道:「你不會。」

雙雙點點頭,道:「我當然不會。」

麻鋒什麼話都不再說,忽然站了起來,走入廚房。

雙雙微笑道:「你到廚房去幹什麼?」

麻鋒頭也不回,冷冷道:「我殺人喜歡自己殺,吃面也喜歡自己煮。」

客房裡傳出了一陣陣鼾聲,麻鋒竟似已睡著。

高立睡不著。

他臉上充滿了痛苦之色,因為他心裡很矛盾,想去做一件事,又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去做。

他忽然發現自己對自己竟已全無信心。

這才是真正可怕的。

麻鋒這麼樣做,也許正為的要徹底摧毀他的信心。

雙雙柔聲道:「你在想什麼?」

高立道:「沒什麼。」

雙雙道:「我卻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高立道:「哦?」

雙雙道:「他要等七天,也許只不過是因為他比你更沒有把握。」

高立道:「也許。」

他承認,只因他不願辯駁。

現在麻鋒一定比他堅強。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裡的負擔多麼沉重。

高手相爭,死的那一個人通常總是不想死的那一個。

雙雙道:「我知道他住到這裡來,為的只不過是想折磨你,但我也不會讓他有好日子過。」

高立勉強笑了笑,道:「你剛才的確替我出了一口氣。」

雙雙道:「現在無論我怎麼樣對他,他都決不會報復的,因為……」

她聲音似也有些變了,喘了一口大氣,才接著道:「因為你若沒有我,就根本不會怕他,是不是?」

高立凝視著她,忽然一把握住她的肩,顫聲道:「你……你在想什麼?」

他問這句話,只因他自己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雙雙笑了笑,笑得彷彿很凄涼,垂下頭道:「我什麼都沒有想。」

高立道:「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

他聲音漸漸急促,接著道:「你若以為你死了後,我就可以放開手對付他,就可以殺了他,你就完全錯了,而且錯得可怕。」

雙雙道:「我……」

高立打斷了她的話,道:「你若死了,我一定也不想再活下去。我發誓,只要你一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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