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浪子淚

夜,月夜。

月色朦朧,高立依稀還可以看到小武的影子。

他一向對自己的輕功很有自信,現在才發覺這少年的輕功竟也不在他之下。

一重重屋脊在月色下看來,就像是排排野獸的肋骨。

上弦的新月在屋脊上看來,近得就像是一伸手就可摘下。

每個人豈非都有過要去摘星摘月的幻想,但每個人心裡的月亮卻都不同。

高立心裡的月亮是什麼呢?只不過是平靜的生活,只不過是一個溫暖的家。

但這在他說來,甚至比天上的月亮還遙遠。

夜,月夜。

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孤獨的可怕。

他決心要追上朋友。

他實在太需要一個朋友——一個和他命運相同的朋友。

一重重屋脊在他足下飛一般倒退,突然退盡。

前面已是荒郊。

荒郊的月夜更冷,小武的身形忽然慢了下來,像是在等他。

他的身形也慢了下來,他並不急著追上去。

兩個人一前一後,慢慢地走著,越走越慢,天地間忽然已經沒有別的聲音,只剩下他們的腳步聲。

遠方有星升起,冷月不再寂寞。

但人呢?

前面有疏落的樹枝。

小武找了棵枝葉並不十分濃密的大樹,躍上去,在枝椏間坐下。

高立也掠上一棵樹,坐下來。

天地靜寂,風吹過木葉,月光自樹梢漏下,靜靜地灑在他們身上。

沉靜並不是寂寞,因為現在已有人跟他一起分享這沉靜。

也不知過了多久,高立忽然笑了笑,道:「我本來以為百里長青已必定要死了。」

小武道:「哦。」

高立道:「我加入『七月十五』已三年,到今天才知道他們根本從未信任過我。」

小武道:「他們根本從未信任過任何人。」

高立道:「我也從未想到過,你居然也會出手救他。」

小武笑了笑,道:「也許連我自己都從未想到過。」

高立道:「你認得他?」

小武道:「不認得。你呢?」

高立道:「他……他救過我。」

小武道:「你去過遼東?」

高立道:「嗯。」

小武道:「去幹什麼?」

高立道:「去挖參,野山參。」

他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充滿了往事的回憶和懷念,慢慢地接著道:「那也許就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自由自在,無憂無慮,雖然很冒險,但卻是絕對值得的。」

小武道:「值得?」

高立微笑著,道:「你只要找到過一支成形的野參,就可以舒舒服服地過一年。」

小武道:「你找到過?」

高立道:「就因為我找到過,所以才險些死在那裡。」

小武道:「為什麼?」

高立道:「野參本是無主的,誰第一個發現它,就是它的主人,就可在那裡留下你的標記。」

小武道:「為什麼要在那裡留下標記?為什麼不挖走?」

高立道:「挖參也和殺人一樣,要等待時機,因為成形的野參有時已幾乎比人還有靈性,你若太急、太魯莽,它就會走的。」

小武道:「你說它會走?」

高立笑了笑,道:「這種事你聽起來也許會覺得太神秘,但卻是千真萬確的事。」

小武的確覺得很神秘,所以他在聽。

高立繼續道:「我找到了一支成形的老山野參,留下了標記,但等我再來時,才發現標記已換了別人的。」

小武道:「你為什麼要走?」

高立道:「去找幫手。在山上挖參的人,也有很多幫派,我們去的一共有九個人。」

小武道:「對方呢?」

高立苦笑道:「他們既然敢做這種強橫無恥的事,人手當然比我們多,其中還有五個人,本就是遼東黑道上的高手,為了避仇才入山的。」

小武道:「你那時武功當然不如現在。」

高立道:「所以我受了傷,而且傷得很重。」

小武道:「百里長青恰巧趕來救了你?」

高立道:「不錯。」

小武道:「他怎會來得這麼巧?」

高立道:「只因他本就一直在追蹤那五個黑道的高手。」

天下本就沒有僥倖湊巧的事。

無論什麼事,必定先有因,才有果。

小武沉默著,忽又笑了笑,道:「你發現對方有五人是黑道高手時,一定覺得很倒楣。」

高立點點頭。

小武道:「但若不是他們五人,百里長青也不會來救你了。」

高立又點點頭。

小武也不再說什麼,他相信他的意思高立必定已明白。

世上本就沒有真正幸運的事,也決沒有真正的不幸。

幸與不幸之間的距離,本就很微妙。

所以你若遇見一件不幸的事,千萬不要埋怨,更不要氣餒。

就算你已被擊倒也無妨,因為你只要還活著,就一定還有站起來的時候。

夜更靜。

又過了很久,高立才問道:「他當然沒有救過你。」

小武道:「沒有。」

高立道:「你為什麼要救他?」

小武道:「他救你的時候,你豈非也沒有救過他。」

高立道:「我沒有。」

小武道:「你若覺得應該去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去做,根本不必問別人曾經為你做過什麼。」

他目光凝視著遠方,慢慢地接著道:「湯野就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今天我還是會殺他;百里長青就算是我的仇人,今天我也一樣會救他。因為我覺得非這麼做不可。」

他臉上彷彿在發光,也不知是月光,還是他自己心裡發出來的光。

高立已感覺到這種光輝。

他忽然發現這少年並不是他想像中那種淺薄懶散的人。

小武又道:「中原的四大鏢局若真的能夠與長青聯手,江湖中因此而受益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救他,為的是這些人。這件事,並不是為了自己。」

高立凝視著他,忍不住輕輕嘆息,道:「你懂的事好像不少。」

小武道:「也不太多。」

高立道:「你劍法好像也並不比百里長青差多少。」

小武道:「哦。」

高立道:「百里長青多年前已是名滿天下的七大劍客之一。」

小武道:「他排名好像第六。」

高立道:「你呢?」

小武笑了笑,答道:「我只不過是一個無名小卒。」

高立道:「但劍法並不是天生就會的。」

小武道:「當然不是。」

高立道:「是誰教你的劍法?」

小武道:「你在盤問我的來歷?」

高立道:「我的確對你這個人覺得很好奇。」

小武淡淡地說道:「我想不到你居然還有好奇心。」

他的確想不到。

這組織中的人,非但已全無好奇心,也已完全沒有感情。

他們幾乎每天相處在一起,但彼此間卻從未問過對方的來歷。他們也曾並肩作戰,出生入死,但彼此間卻從來不是朋友,因為友情可以軟化人心,他們的心卻要硬,越硬越好。

高立道:「我對你好奇,也許只因為我們現在已是朋友。」

小武道:「有朋友的人死得早。」

高立道:「沒有朋友的人,活著豈非也和死了差不多。」

小武又笑了,道:「像你這樣的人,你不該在組織里的。」

高立道:「你覺得很奇怪?」

小武道:「很奇怪。」

高立也笑了笑,道:「我也正想問你,像你這樣的人,怎麼會加入這組織的?」

小武沉默著,似在沉思。

高立目中也帶著沉思的表情,忽又道:「我們住的地方並不好。」

小武點點頭。

他們住的屋子簡陋而冷清,除了一床一幾外,幾乎再也沒有別的。

因為任何一種物質上的享受,也都可能令人心軟化。

高立道:「但那地方至少是我們的,你無論在那裡做什麼,都沒有人干涉你。」

他嘴角露出一絲凄涼的笑意,接著又道:「那至少可以讓你感覺到,你總算還有一個地方可以回去睡覺。」

小武當然能了解他這種感覺。

只有像他們這種沒有根的浪子,才能了解到這種感覺是多麼凄涼酸楚。

高立道:「我們的日子也並不好過。」

小武又點點頭。

那本是種看不見陽光的日子,沒有歡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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