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月夜釣青龍

很少有人被裝進過箱子,更少有人還能活著出來。

這人遇見段玉,真是他的運氣。

現在他已坐了下來,但眼睛卻還是在瞪著那桑皮紙。

華華鳳臉色已有些變了,段玉卻笑了笑,道:「閣下看我像是個殺人的兇手么?」

這人道:「不像。」

他居然也開口說話了,段玉似乎有些喜出望外,又笑道:「我看也不像。」

這人道:「別人說他殺的是誰?」

段玉道:「是個我連見都沒有見過的人,姓盧,叫盧小雲。」

這人道:「其實盧小雲並不是他殺的。」

段玉苦笑道:「當然不是,只不過若有十個人說你殺了人,你也會忽然變成殺人兇手的。」

這人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知道這是什麼滋味,我也被人裝進過箱子。」

華華鳳忍不住道:「但現在你已出來了,是他救你出來的。」

這人又慢慢地點了點頭。

華華鳳道:「所以你就算沒法子救他出來,至少也不該想要這五千兩銀子。」

這人面上忽又露出痛苦之色,黯然道:「我的確無法救他出來,現在我只想喝杯酒。」

段玉笑道:「你也會喝酒?」

這人笑了笑,笑得很苦澀,緩緩道:「能被裝進箱子里的人,多少總能喝一點的。」

他喝的並不止一點。

事實上,他喝得又多又快,一杯接著一杯,簡直連停都沒有停過。

越喝他的臉越白,臉上的表情也越痛苦。

段玉看著他,嘆道:「我知道你很想幫我的忙,但你就算幫不上這忙,也用不著難受,因為現在根本就沒有人能把我從這口箱子里救出來。」

這人忽然抬起了頭,凝視著他,道:「你自己呢?」

段玉在沉吟著,道:「現在我也許還有一條路可走。」

這人道:「哪條路?」

段玉道:「先找出花夜來,只有她才能證明我昨天晚上的確在那棟屋子裡,說不定也只有她才知道誰是殺死盧小雲的真兇。」

這人道:「為什麼?」

段玉道:「因為也只有她才知道盧小雲這幾天的行跡。」

這人道:「怎見得?」

段玉道:「這幾天盧小雲一定就跟她在一起,所以盧家的珍珠和玉牌,才會落到她手裡。」

這人道:「你能找得到她?」

段玉道:「要想找到她,也只有一種法子。」

這人道:「什麼法子。」

段玉道:「她就像是條魚,要釣魚,就得用魚餌。」

這人道:「你準備用什麼做魚餌?」

段玉道:「用我自己。」

這人皺著眉道:「用你自己?你不怕被她吞下去?」

段玉苦笑道:「既然已被裝在箱子里,又何妨再被裝進魚肚子。」

這人沉默著,接連喝了三杯酒,才緩緩道:「其實你本不該對我說這些話的。我只不過是個陌生人,你根本不知道我的來歷。」

段玉道:「可是我信任你。」

這人抬起頭,目中又露出感激之色。

你若在無意之間救了一個人,並不是件能令人感動的事;但你若了解他,信任他,那就完全不同了。

但這時段老爺子若也在這裡,他一定會很生氣的。

因為段玉又忘記了他的教訓,又跟一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交上了朋友。

段玉忽然轉身從窗台上拿了個酒杯過來。

杯中沒有酒,卻有樣閃閃發光的東西,看來就像是魚鉤,鉤上還帶著血絲。

段玉道:「這就是我從你身上取出的暗器,你不妨留下來作紀念。」

這人道:「紀念什麼?」

段玉笑道:「紀念這一次教訓,別人以後再想從你背後暗算你,機會只怕已不多了。」

這人不停地喝著酒,竟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段玉道:「你不想看看這是什麼暗器?」

這人總算抬起頭來看了看,道:「看來好像是個魚鉤。」

段玉笑道:「的確有點像。」

這人忽然也笑了笑,道:「所以你不妨就用它去釣魚。」

段玉道:「這東西也能釣魚?」

這人道:「不但能釣魚,有時說不定還會釣起條大龍來。」

段玉笑了笑,覺得他已有些醉了。

這人卻又道:「水裡不但有魚,也有龍的,有大龍,也有小龍,有真龍,也有假龍,有白龍紅龍,還有青龍。」

段玉道:「青龍?」

這人道:「青龍是最難釣的一種。你若想釣青龍,最好今天晚上就去,因為今天晚上正是二月初二龍抬頭。」

他的確已醉,說的全是醉話。

現在明明已過了三月,他卻偏偏要說是二月初二龍抬頭,他自己的頭卻已抬不起來。然後他非但嘴已不穩,連手都已不穩,手裡的酒杯突然跌在地上,跌得粉碎。

華華鳳忍不住笑道:「這麼樣一個人,就難怪會被人裝進箱子里。」

段玉卻還在出神地看著酒杯里的魚鉤,竟似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麼。

又一村的包子是很有名的,所以比別的地方的包子貴一點,因為它滋味確實特別好,所以買的人也沒什麼怨言。

但等到它冷了的時候再吃,味道就不怎麼樣了,甚至比普通的熱包子還難吃些。

段玉嘴裡嚼著冷包子,忽然發現了一個他以前從未想到過的道理。

他發現世上並沒有「絕對」的事,既沒有絕對好吃的包子,也沒有絕對難吃的包子。一個包子的滋味好壞,主要是看你在什麼地方,和什麼時候吃它。

本來是同樣的東西,你若換個時候,換個角度去看,也許就會變得完全不同了。

所以你若要認清一件事的真相,就必須在各種不同的角度都去看看,最好是將它一塊塊拆散,再一點點拼起來。

這道理彷彿給了段玉很多啟示,他似已想得出神,連咀嚼著的包子都忘記咽下去。

對面的一扇門上,掛著蘇綉門帘,繡的是一幅春夜折花圖。

華華鳳已走了進去,裡面好像就是她的閨房。

那個從箱子里出來的陌生人,已被段玉扶到另一間屋子裡躺下。

他好像醉得很厲害,竟已完全人事不知。

酒量也不是絕對的。你體力很好,心情也很好的時候,可以喝得很多,但有時卻往往會糊裡糊塗的就醉了。

段玉嘆了口氣,替自己倒了杯酒。他準備喝完了這杯酒,就去釣魚。

說不定他真會釣起條龍來,世上豈非本就沒有絕對不可能的事?

就在這時,那繡花門帘里,忽然伸出了一隻手來。

一隻纖秀優美的手,正在招呼他進去。

女孩子的閨房,怎麼可以隨便招呼男人進去的呢?

段玉猶豫著,道:「什麼事?」

沒有回答。

不回答往往就是最好的回答。

段玉心裡還在猜疑著,但一雙腳卻已站了起來,走了過去。

門是開著的,屋子裡有股甜甜的香氣,掛著綉帳的床上,亂七八糟的擺著好幾套衣服,其中有一套就是華華鳳剛才穿在身上的。

顯見她剛才試過好幾套衣服之後,才決定穿上這一套。

現在卻又脫了下來,換上了一套黑色的緊身衣褲,頭髮也用塊黑巾包住,看來就像是個正準備去做案的女賊。

段玉皺了皺眉,道:「你準備去幹什麼?」

華華鳳在他面前轉了個身,道:「你看我像幹什麼的?」

段玉道:「像個女賊。」

華華鳳卻笑了,嫣然道:「女賊跟兇手一起走出去,倒真夠人瞧老半天的了。」

段玉道:「你準備跟我出去?」

華華鳳道:「不出去換這套衣服幹什麼?」

段玉道:「但我只不過是出去釣魚啊。」

華華鳳道:「那麼我們就去釣魚。」

段玉道:「你不能去。」

華華鳳道:「為什麼?」

段玉嘆道:「釣魚的人,往往反而會被魚釣走,你不怕被魚吞下肚子?」

華華風笑道:「那也好,我天天吃魚,偶然被魚吃一次,又有什麼關係?」

段玉道:「你以為我是在說笑話?你看不出這件事有多危險?」

華華鳳淡淡道:「若是看不出,我又何必陪你去?」

她說得雖然輕描淡寫,但眼睛裡卻充滿了關切和憂慮,也充滿了一種不惜和段玉同生死、共患難的感情。

這種情感就算是木頭人也應該感覺得到。

段玉不是木頭人,他的心已變得好像是一個掉在水裡的糖球。

他似已不敢再去看她,卻看著床上那套蘋果綠色的長裙,忽然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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