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匿名的故事》十七

十七

她每天早晨仍舊到我的房間里來喝咖啡,可是我們不再在一塊兒吃飯了。照她的說法,她不想吃飯,只喝點咖啡,喝點茶,吃點零食,例如橙子和夾心糖果,就夠了。

我們傍晚也不再閑聊了。我也不知道怎麼會弄成這樣的。

自從我撞見她流淚的那天起,她對待我就有點冷淡,有時候愛理不理,甚至帶點譏誚的態度,不知什麼緣故竟稱呼我「我的先生」了。那些她以前覺得可怕、驚人、富有英雄氣概的事,那些曾使她羨慕和興奮的事,現在卻一點也不能感動她,她聽我講完以後照例伸個懶腰,說:「是啊,波爾塔瓦近郊發生過戰役①,我的先生,發生過的。」

有時候我甚至一連幾天都碰不到她。我往往膽怯地、負咎地敲她的房門,卻得不到回答,我再敲一次,還是沉默。……我只能站在門外聽動靜。後來有一個女僕走過我的身旁,冷冷地說:「 Mad am eestpartie.」②後來我就在旅館的過道上來回地走著,走著。……那兒可以看到一些英國人、胸部豐滿的太太、穿燕尾服的侍役……我久久地瞧著鋪滿整個過道的長條地毯,突然想起我在這個女人的生活里扮演著一個古怪的、大概虛偽的角色,而我已經沒有力量改變這種角色了。我就跑回我的房間,撲在我的床上,想了又想,可是什麼也沒想出來,只有一件事在我是清楚的:我要生活,她的臉色越難看,越乾巴巴、越冷冰冰,我就越想親近她,越強烈而痛苦地感到我們之間的密切關係。隨她去叫「我的先生」,隨她去用那種隨便的、輕慢的口吻講話,她要怎麼樣都隨她,可就是千萬別丟開我,我的寶貝。我現在就怕孤單。

然後我又走到過道里,心神不定地聽著。……我沒吃午飯,也沒留意傍晚是怎樣來臨的。最後到十點多鐘,那熟悉的腳步聲才響起來,樓梯的拐角上出現了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

「您是在散步嗎?」她走過我的身旁,問道。「您還是到外面去走一走的好。……晚安!」

「難道我們今天不再見面了?」

「看來時候已經晚了。不過,也隨您。」

「告訴我,您到哪兒去了?」我跟著她走進她的房間,問道。

「哪兒嗎?到蒙特卡洛③去了,」她從衣袋裡取出十枚金幣說。「瞧,我的先生。我贏了。我玩輪盤賭來著。」

「哎,您不會去賭錢的。」

「為什麼不會?明天我還要去呢。」

我想像她怎樣帶著難看的病容,由於懷孕而用力勒緊腰身,站在賭桌旁邊,夾在妓女和那些見著黃金如同蒼蠅見著蜜糖一樣的昏聵的老太婆中間。我想起,不知什麼緣故,她是瞞著我到蒙特卡洛去的。……「我不相信您的話,」有一天我說。「您不會到那兒去的。」

「不必擔心。我不會輸很多錢。」

「問題不在輸錢上,」我煩惱地說。「難道您在那兒賭錢,就沒有想到黃金的亮光、所有那些老老少少的女人、賭場的莊家、那種排場,統統是對工人的勞動,對辛苦的血汗的卑鄙可惡的嘲弄嗎?」

「要是不賭錢的話,那在這兒有什麼事可干呢?」她問。

「至於工人的勞動啦,辛苦的血汗啦,這些漂亮話您不妨留到別的時候再講。不過現在,既然您講開了頭,那就請您容許我繼續談下去。請您容許我直截了當地提出一個問題:我在這兒有什麼事可干,我該幹什麼呢?」

「該幹什麼?」我聳聳肩膀,說。「這個問題一下子是答不出來的。」

「我請求您憑良心回答我,符拉季米爾·伊凡內奇,」她說,面有慍色。「既然我決心對您提出這個問題,那就不是為了聽您說些陳詞濫調。我問您,」她接著說,用手心拍著桌面,彷彿在打拍子似的,「我在這兒應該幹些什麼?不僅是在這兒,在尼斯,而是在任何地方。」

我沒說話,從窗口望著海洋。我的心跳得厲害。

「符拉季米爾·伊凡內奇,」她輕聲說,上氣不接下氣,說話很費力。「符拉季米爾·伊凡內奇,如果您自己不相信那個事業,如果您不再想干那個事業,那為什麼……為什麼您把我從彼得堡拉出來?為什麼您對我作出諾言?為什麼您在我的心裡挑起瘋魔般的希望?您的信念已經改變,您變成另一 個人了,誰也不會因此來責難您,信念不是永遠能夠由我們自己作主的,可是……可是,符拉季米爾·伊凡內奇,看在上帝份上,告訴我,您為什麼要做假?」她走到我跟前,輕聲說下去。「這些月以來我一直訴說我的夢想,講了許多昏話,熱中於我的計畫,按照新的方式改造我的生活,可是為什麼您不把真情告訴我,卻沉默不語,或者講些故事來鼓勵我,裝出支持我的樣兒?為什麼?這樣做有什麼必要呢?」

「要我承認自己的信念崩潰,那是困難的,」我說,轉過身來,可是眼睛沒有瞧她。「是的,我沒有信念,厭倦,灰心了。……要說實話是困難的,困難得很,我就沉默了。求上帝不要讓別人經歷我經歷過的事才好。」

我覺得馬上要哭出來了,就停住嘴。

「符拉季米爾·伊凡內奇,」她說,抓住我的兩隻手。「您經歷過很多事,受過很多苦,您知道的比我多。請您認真地想一下,告訴我:我該怎麼辦?請您教導我。如果您自己已經沒有力量往前走,也沒有力量帶著別人一塊兒走,那麼請您至少向我指出,我該到哪兒去。您會同意,我畢竟是個有思想有感情的活人。處在糊裡糊塗的局面里,……扮演一種荒唐的角色,……在我是痛苦的。我不想責備您,也不想怪罪您,而只是要求您。」

茶端來了。

「嗯,怎麼樣?」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遞給我一杯茶,問道。「您要對我說些什麼呢?」

「亮光可不止從這個窗子里望到的那麼一點點,」我回答說。「除了我以外。還有別的人呢,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

「那就請您對我指點一下他們在哪兒,」她急忙說。「我要求您的也就是這一點。」

「我還有話要說,」我接著說。「為思想服務可以不止通過一種途徑。如果一個人犯了錯誤,對某種思想喪失了信心,那他可以另找一種。思想的世界是廣闊天垠的。」

「思想的世界!」她拖長聲音說,譏誚地瞧著我的臉。「那我們還是不談的好。……談這些有什麼用?……」她臉紅了。

「思想的世界!」她又說一遍,把食巾往旁邊一丟,臉上現出憤慨和厭棄的神情。「我明白,所有您那些美妙的思想都歸結到不可避免而且不可缺少的一點:我得做您的情婦。您所需要的無非就是這一點。光有思想而不做最正直而且最有思想的人的情婦,那就等於不了解思想。必須從這兒開始,……那就是說,從做情婦開始,別的也就迎刃而解了。」

「您發脾氣了,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我說。

「不,我是誠懇的!」她喘吁吁地嚷道。「我是誠懇的。」

「也許您是誠懇的,不過您錯了,我聽著您的話,心裡很難過。」

「我錯了!」她譏笑道。「這話誰都可以說,就是您不能說,我的先生。就讓您覺得我不體恤人,我殘忍吧,我也顧不上這許多了。我只問您:您愛我吧?您不愛我?」

我聳了聳肩膀。

「是啊,您聳肩膀了!」她繼續譏誚地說下去。「先前您生病的時候,我聽見您在昏迷中說了些胡話,後來又老是那種含情脈脈的目光,那種唉聲嘆氣的腔調!那種關於親密無間、精神相通的宏論。……不過主要的是,為什麼您一直不誠懇呢?為什麼您瞞住事情的真相,說些言不由衷的話?要是您從一開頭就說明白究竟是什麼樣的思想促使您把我從彼得堡拉出來,那我就知道該怎麼辦了。那我就會按我的心意服毒自盡,也就不會有現在這一出無聊的滑稽戲了。……唉,談這些有什麼用!」她對我擺一擺手,坐下去。

「聽您的口氣,似乎您懷疑我有什麼卑劣的打算,」我說,生氣了。

「哎,得了吧。談這些有什麼用。我倒不是懷疑您的打算,而是懷疑您壓根兒就沒有什麼打算。要是您有打算,我就會知道了。除了思想和愛情以外,您什麼也沒有。現在是思想和愛情,將來呢,我做您的情婦。在生活里也好,在小說里也好,都是這一套。……是啊,您常罵他,」她說,用手心往桌上一拍,「可是,人倒不得不同意他的話。難怪他藐視所有這些思想。」

「他不是藐視這些思想,而是怕它們,」我叫道。「他是膽小鬼,虛偽的傢伙。」

「哼,算了吧!他是膽小鬼,虛偽的傢伙,欺騙了我,那麼您呢?原諒我直說:您是什麼人呢?他騙了我,把我丟在彼得堡,聽任我自生自滅;而您呢,騙了我,把我丟在這兒。

不過他騙人至少還沒拉扯上什麼思想,而您……「」看在上帝份上,您怎麼能說這種話呢?「我說,嚇壞了,絞著手,急忙走到她跟前。」不,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不,這是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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