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匿名的故事》十四

十四

過了一忽兒,我們走出了這所房子。街上漆黑,沒有行人。天下著濕雪,潮濕的風抽打著我們的臉。我記得那是三 月初,正交解凍的時令,街上已經有好幾天不見雪橇而換成馬車了。後門的樓梯啦,寒冷啦,夜間的昏暗啦,那個放我們走出大門以前盤問過我們的穿皮襖的門房啦,這些東西留下的印象弄得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垂頭喪氣,一點精神也沒有了。我們坐上一輛馬車,支起車篷以後,她周身發抖,急忙對我說,她多麼感激我。

「我不懷疑您的好意,不過想到您為我費心,我還是過意不去,……」她喃喃地說。「哦,我明白了,明白了。……今天格魯津來,我已經覺得他在說謊,有件事瞞著我。嗯,那有什麼關係?隨他去吧。不過讓您這樣操心,我還是過意不去。」

她還感到疑惑。為了徹底消除她的懷疑,我就吩咐車夫趕車到謝爾吉耶夫街去。馬車在彼卡爾斯基的門前停住,我下了馬車,去拉門鈴。等到看門人走出來,我為了讓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聽見,就大聲問蓋奧爾季·伊凡內奇在不在家。

「在家,」他回答說。「他回來半個鐘頭了。大概他睡了。

你有什麼事?「

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忍不住從馬車裡探出頭來。

「蓋奧爾季·伊凡諾維奇在這兒住很久了嗎?」她問。

「兩個多星期了。」

「他一直沒有到外地去過?」

「沒有,」看門人回答說,驚訝地看著我。

「明天一早告訴他,」我說,「就說他妹妹從華沙來找他了。

再見。「

然後我們又坐上馬車往前走。馬車上沒有車簾,大片的雪飄落在我們身上。風,特別是從涅瓦河上吹來的風,寒冷刺骨。我漸漸覺得,我們好象已經坐了很久的馬車,痛苦了很久,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顫抖的呼吸聲我也聽了很久似的。我彷彿睡著了,在半昏迷的狀態中偶爾回顧一下我的古怪而雜亂的一生,不知什麼緣故,想起了我小時候看過兩次的情節劇《巴黎的乞丐》。當我為了擺脫這種半昏迷的狀態,從車篷里探出頭去,看見曙光的時候,所有那些過去的形象,所有那些模糊的思想,不知怎麼一來,突然在我腦子裡融合成一個鮮明堅定的思想:我和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已經無可挽回地完蛋了。這是一個信念,好象寒冷的藍天包藏著這個預言似的;可是過了一忽兒,我卻又想到別的事情,相信別的了。

「我現在成了什麼啦?」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說,她的喉嚨由於天氣寒冷和潮濕而變得嗄啞。「我該到哪兒去,我該怎麼辦呢?格魯津說:到修道院去。啊,我倒願意去!我願意換掉我的衣服、我的模樣、我的名字、我的思想,……我願意換掉一切,一切,永遠隱遁起來。可是人家不會允許我進修道院的。我懷孕了。」

「明天我跟您一塊兒出國去,」我說。

「這辦不到。我丈夫不會給我護照。」

「沒有護照我也可以送您去。」

馬車停在一幢塗了深色油漆的兩層樓木頭房子前面。我去拉門鈴。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從我手裡接過一個不大的、很輕的柳條筐,這是我們帶出來的唯一的行李,她苦笑著說:「這算是我的bijoux①了。……」可是她那麼衰弱,拿不動這個bijoux.我們等了很久,沒有人來開門。拉過第三次或者第四次門鈴以後,窗子里才閃出亮光,傳來腳步聲、咳嗽聲、低語聲。最後門鎖喀噠響了一聲,門口出現一個胖女人,神色驚慌,漲紅了臉。她身後,離她不遠的地方站著一個又小又瘦的老太婆,留著短短的白髮,穿一件白色上衣,手裡舉著一支蠟燭。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跑進前堂,摟住這個老太婆的脖子。

「尼娜,我受騙了!」她說著,放聲痛哭。「我給人家粗暴而卑鄙地欺騙了!尼娜!尼娜!」

我把柳條筐交給那個女人。門關上了,可是仍舊可以聽見哭聲和叫聲:「尼娜!」我坐上馬車,吩咐車夫讓馬車慢慢地駛往涅瓦大街。我也得想一想我該到哪兒去過夜。

第二天將近傍晚我到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那兒去。她大變了。她那張蒼白的、十分消瘦的臉上已經沒有淚痕,臉上的神情也兩樣了。我不知道究竟是因為我如今在另一種根本說不上奢華的環境里看見她,而且我們的關係也跟過去截然不同,或者,也許因為強烈的悲傷在她身上留下了烙印,總之,現在她在我心目中不象往常那麼優雅和美麗了。她的身材似乎矮了一點,我在她的動作里,在她的步態上,在她的臉上都發現焦躁、衝動的意味,好象她有什麼事急著要辦似的,就連她的笑容也不象過去那樣柔和了。此刻我穿著一身當天買來的價錢很貴的衣服。她首先瞟一眼我的衣服和我手裡拿著的帽子,然後用急躁和探究的目光打量我的臉,好象要研究我的面貌似的。

「您這種變化,依我看來,仍然象是奇蹟,」她說。「請原諒我這麼好奇地看您。要知道,您是個不平常的人啊。」

我又對她講起我是什麼人,為什麼到奧爾洛夫家裡去當差,我講得比昨天更長久,更詳細。她十分注意地聽著,沒容我講完就說道:「我跟那兒已經一刀兩斷了。您要知道,我忍不住寫了一 封信。瞧,這就是回信。」

她遞給我一張紙片,那上面有奧爾洛夫的字跡:「我不打算為自己辯白。不過您得承認:錯的是您而不是我。祝您幸福,請您趕快忘掉尊敬您的蓋·奧。

「附白:送上您的物件。」

奧爾洛夫派人送來的箱子和筐子就放在這兒客堂里,我那隻寒傖的手提箱也夾在裡面。

「這是說……」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說,卻沒有講完。

我們沉默了一陣。她接過那封信去,把它舉到自己的眼睛前面,看了兩分鐘光景。這當兒她臉上現出高傲、輕蔑、驕矜、冷酷的神情,如同昨天我們開始說穿的時候一樣。她眼睛裡噙著淚水,然而不是膽怯而辛酸的淚水,卻是驕傲而氣憤的淚水。

「您聽我說,」她說,猛的站起來,往窗口走去,不讓我看見她的臉。「我已經作出決定,明天就跟您一塊兒出國去。」

「那好極了。哪怕今天走也行。」

「您就收容我這個小兵吧。您看過巴爾扎克的作品嗎?」她忽然轉過身來問道。「您看過嗎?他的長篇小說《 Père Goriot》②是這樣結束的:主人公從一個山岡的頂上瞧著巴黎,威脅這個城說:」現在我們要清帳了!『這以後他就開始過一 種新的生活。我也是這樣,等我在火車裡最後一次看彼得堡的時候,我就要對它說:「現在我們要清帳了!』」說完以後,她為她這句玩笑話微微一笑,而且不知什麼緣故,周身打了個冷戰。

「注釋」

①法語:珍貴物品。

②法語:《高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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