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匿名的故事》九

最糟的是奧爾洛夫不加考慮就把他的騙局的秘密也讓波麗雅知道了,他吩咐她把他的襯衫送到謝爾吉耶夫街去。這以後她就帶著幸災樂禍的神情,帶著我不能理解的仇恨眼光瞧著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老是在她自己的房間里和前廳里暗自得意,抿著嘴輕聲地笑。

「她在這兒住得太久了,應該知趣才是!」她興高采烈地說。「她應該放明白點。……」她已經敏感地預感到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在我們這兒不會住太久了。她為了不錯過時機,就見什麼拿什麼。香水啦,玳瑁發簪啦,手絹啦,皮鞋啦,她統統偷走。新年第二 天,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把我叫到她的房間里,低聲告訴我說,她的一件黑色連衣裙不見了。後來她在各個房間里走來走去,臉色蒼白,又驚恐又氣憤,自言自語說:「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嘿,怎麼會有這樣的事?真是聞所未聞,太不象話!」

吃午飯的時候,她想給自己舀湯,可是不行,她的手發抖。她的嘴唇也發抖。她狼狽地瞧著湯和餡餅,等她的顫抖平靜下去。忽然,她忍不住瞧一眼波麗雅。

「波麗雅,您可以走開,」她說。「有斯捷潘一個人在就行了。」

「不要緊,太太,我站一忽兒,」波麗雅回答說。

「用不著您在這兒站著。您乾脆走掉,……乾脆走掉!」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十分激動地站起來,接著說。「您可以另找工作。您現在就走!」

「沒有老爺的吩咐,我不能走。我是他雇來的。他怎麼吩咐,我就怎麼辦。」

「我也能吩咐您!我是這兒的女主人!」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臉漲得通紅,說。

「也許您是女主人,不過只有老爺才能辭退我。我是他雇來的。」

「不準您在這兒多待一分鐘!」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叫道,用刀子敲了一下碟子。「您是賊!聽見了嗎?」

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把食巾往桌上一丟,臉色可憐而痛苦,很快地走出飯廳去了。波麗雅放聲大哭,嘴裡嘟嘟噥噥,也走了出去。湯和松雞都涼了。不知什麼緣故,這份由飯館送來放在桌子上的精美菜肴在我的眼睛裡顯得缺斤短兩,賊頭賊腦,跟波麗雅一樣。碟子上的兩個餡餅現出極可憐的、有罪的樣子。「今天我們就要給送回飯館裡去,」它們似乎在說,「可是明天又會給端到一個文官或者名伶的午飯桌上。」

「好神氣的一位太太,真了不起!」波麗雅的說話聲從她的房間里傳到我的耳朵里來。「要是我有心,這樣的太太我早就當上了,可是我還知道什麼叫羞恥!咱們走著瞧吧,看我們誰先走!對!」

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拉鈴。她坐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裡,從她的神情看來,好像她坐在角落裡是在挨罰似的。

「有電報來嗎?」

「沒有,太太。」

「去問一聲看門人,說不定已經有電報來。不過您別離開這所房子,」她對我的背影說,「我一個人留在家裡害怕。」

後來我幾乎每個鐘頭都得跑下樓去找看門人,問他有沒有電報送來。必須承認,這是一段多麼可怕的時光!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為了避免著見波麗雅,索性就在自己房間里吃飯,喝茶,而且就在一張短短的月牙形長沙發上睡覺,自己動手鋪床疊被。頭些日子,我常出外去送電報,可是總也收不到回電,她就不再信任我,親自出門去打電報了。我瞧著她那樣子,就也焦急地盼電報快來。我希望他會想出一個做假的辦法,比方說,託人從外地某火車站上打個電報來。我想,要是他沉溺於打牌,或者已經迷上了另一個女人,那麼當然,格魯津也好,庫庫希金也好,都會提醒他,叫他想到我們。可是我們空等了一場。我一天總要到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的房間去四五次,想對她說穿真相,可是她那模樣像是一頭山羊,肩膀搭拉著,嘴唇顫動,我就一言不發,退出門外。同情和憐憫奪去了我的勇氣。波麗雅呢,卻象沒事兒似的,又高興又得意,收拾老爺的書房和寢室,翻動柜子里的東西,弄得碗盞玎璫響。當她走過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的房門的時候,總要哼著曲子,或者咳嗽。她看出女主人躲著她,反而覺得痛快。晚上她常常出門,去向不明,直到兩三點鐘才拉門鈴,我就得去給她開門,聽她數落我的咳嗽。隨後另一處又馬上響起了鈴聲,我就往書房隔壁的房間跑去,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把頭探出門外,問道:「是誰拉門鈴?」

她瞧著我的兩隻手,看有電報沒有。

最後,到星期六 ,樓下響起了門鈴聲,從樓梯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她高興得不得了,竟大哭起來。她迎著他跑過去,摟住他,吻他的胸脯和袖子,說了些誰也聽不明白的話。

看門人拿進皮箱來,波麗雅的快活的說話聲也響了起來。這情景好象有誰回來度假似的!

「為什麼你沒打電報來呀?」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說,快活得喘吁吁的。「為什麼?我苦極了,好不容易熬過了這段時間。……啊,我的上帝!」

「這很簡單!頭一天我就跟樞密官到莫斯科去了,所以沒接到你的電報,」奧爾洛夫說,「等我吃過飯後,親愛的,再詳詳細細給你說說。現在我得睡覺,睡覺,睡覺。……我在火車上累壞了。」

看得出來他一夜沒睡,大概他在打牌,喝了很多酒。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服侍他上床睡下,過後,一直到傍晚,我們都踮起腳尖走路。吃午飯的時候太平無事,可是等到他們吃完飯,走進書房,喝起咖啡來,談話就開始了。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很快地小聲講著什麼,她講的是法國話,那些話象小溪一樣潺潺地流著,隨後傳來奧爾洛夫的很響的嘆息聲和說話聲。

「我的上帝啊!」他用法國話說。「難道您除了說使女的壞話以外,就沒有別的新鮮事可講?」

「可是,親愛的,她老是偷我的東西,說話頂撞我。」

「可是為什麼她就不偷我的東西,不說頂撞我的話呢?為什麼我就從來也不去理會什麼使女,什麼掃院人,什麼聽差呢?我親愛的,您也實在太任性,反覆無常了。……我甚至懷疑您懷孕了。那回我對您提議說,辭掉她算了,可是您卻要求把她留下,現在呢,您又打算叫我攆走她。既是這樣,我倒也要做個固執己見的人。我要用任性來回報任性。您要她走,我就偏要她留下。這是治好您神經的唯一辦法。」

「哦,算了,算了!」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驚慌地說。

「我們不談這個。……明天再談好了。現在你給我講講莫斯科吧。……莫斯科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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