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匿名的故事》八

聖誕節過得冷冷清清,隱約透露了不祥的兆頭。除夕早晨,喝咖啡的時候,奧爾洛夫出人意外地宣布,說上司派他帶著特殊的使命去找一位樞密官,那人正在某省視查工作。

「我不願意去,可是又想不出借口來!」他煩惱地說。「只好去一趟,沒法子呀。」

聽到這樣的消息,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頓時眼圈紅了。

「要去很久嗎?」她問。

「五天左右。」

「老實說,你出去一趟,我倒為你高興,」她沉吟一下,說。

「你可以散散心。你興許會在路上愛上什麼人,那麼事後也不妨對我講講。」

她一有機會,總要極力讓奧爾洛夫明白,她一點也不會妨礙他,他要怎樣就可以怎樣。這種並不巧妙、一眼就能給人看穿的手段絲毫也不能欺騙任何人,反而又一次使得奧爾洛夫感到他並不自由。

「我今天傍晚動身,」他說,開始看報。

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打算送他到火車站去,可是他勸住她,說他又不是到美洲去,也不是去五年,總共只出去五 天,甚至不到五天也未可知。

七點多鐘,他們告別了。他伸出一條胳膊摟住她,吻她的額頭和嘴唇。

「你乖乖地待在家裡。我不在,你別心煩,」他用親切熱誠的口氣說,連我都聽得感動了。「求主保佑你。」

她凝神瞧著他的臉,好把他那親切的臉容更深地印在她的記憶里,然後她優美地伸出兩條胳膊摟住他的脖子,把頭枕在他的胸前。

「你要為我們那些誤會原諒我,」她用法國話說。「夫婦如果相愛,就不可能不拌嘴。我愛你愛得發瘋。別忘記我。……常打電報回來,寫得詳細點。」

奧爾洛夫又吻她一下,然後什麼話也沒說,慌張地走了出去。等到房門關上,門鎖喀噠響了一聲,他就在樓梯半中腰遲疑地站住,往上看一眼。我覺得,這時候樓上如果傳來一點響聲,他好象就會往回走似的。可是樓上靜悄悄。他理一下大衣,猶豫不定地走下樓去。

雇來的雪橇早已在大門口等著了。奧爾洛夫坐上一輛,我帶著兩口皮箱坐上另一輛。天氣嚴寒,十字路口的火堆正在冒煙。雪橇跑得快,冷風刺痛我的臉和手,弄得我透不出氣來。我閉上眼睛暗想:她是一個多麼出色的女人啊!她愛得多麼深!現在,就連各個人家的廢品都有人來收去,帶著行善的目的賣掉,碎玻璃都被認為是好貨,可是這樣一個年輕、優雅、相當聰明的正派女人的愛情,這麼寶貴、這麼珍奇的東西,卻沒有一點用處而被白白丟掉了。一個古代的社會學家認為,各種各樣粗俗的激情,只要善於疏導,就可以變為有益的力量;可是在我們這兒,即使有高尚而優美的激情迸發,過後也會變得軟弱無力,得不到正確的疏導,不被人們理解,或者給弄成庸俗低級了。這是為什麼呢?

雪橇出人意外地停住了。我睜開眼睛,看見我們停在謝爾吉耶夫街上彼卡爾斯基住著的那所大房子旁邊。奧爾洛夫下了雪橇,走進大門,不見了。過了五分鐘,門口出現彼卡爾斯基的聽差,他沒戴帽子,因為天冷而生氣,對我吆喝道:「你耳朵聾了還是怎麼的?打發車夫走掉,上樓去。老爺叫你!」

我什麼也不明白,走上二樓。我從前就來過彼卡爾斯基的這個住宅,站在前廳里,瞧著大廳。每次我從潮濕陰沉的街上走進來,這所房子里擦得雪亮、放光的畫片鏡框、青銅器、貴重的傢具就弄得我眼花繚亂。現在,我在這熠熠生輝的屋子裡看見了格魯津和庫庫希金,過一忽兒又看見了奧爾洛夫。

「你聽著,斯捷潘,」他走到我跟前說。「我在這兒住到星期五或者星期六 .如果有信和電報,就每天給我送到這兒來。

當然,你回到家裡,就說我走了,吩咐你問她好。你現在回 去吧。「

我回到家裡,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正在客廳里一張沙發上躺著吃梨。這兒只點著一支蠟燭,插在枝形燭台里。

「沒有誤了火車嗎?」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問。

「沒有,太太。老爺吩咐我問您好。」

我回到下房,也躺了下來。我沒有事情可做,也不想看書。我沒有感到驚訝,也沒有感到憤慨,只是絞著腦汁,暗自思索:何苦要搞這種騙局?只有十幾歲的少年才會這樣欺騙情人。象他這樣一個博覽群書、很有頭腦的人難道就想不出一個比較聰明的辦法?老實說,我倒並不低估他的聰明才智。我想,假使他需要欺騙大臣或者其他有勢力的人,他就會為此花費很多的精力和心機;可是眼前是要欺騙一個女人,顯然,那就隨便想出一個什麼辦法來都行。騙局能夠成功固然很好,不成功也沒有多大關係,不妨再照這樣簡單快當地撒一次謊,用不著費多大的心思。

午夜,那些住在我們樓上的人迎接新年,挪動椅子,發出歡呼聲,這時候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卻在書房隔壁的房間里拉鈴叫我。她因為躺了很久而變得懶洋洋,此刻正靠桌子坐著,在寫一張字條。

「我得打個電報才成,」她說,微微一笑。「您趕快坐車到火車站去,請他們把這個電報發出去。」

後來我走到街上,看到字條上寫著:「祝你新年好,得到新的幸福。趕快回電,我寂寞極了。度日如年。可惜電報不能帶給你一千個吻和我的心。祝你快樂,我親愛的。齊娜。」

我發了這個電報,第二天早晨把收據交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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