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匿名的故事》七

我寫到這裡,有一種從小就在我心裡養成的恐懼感牽制著我的手:我害怕自己再寫下去會顯得肉麻可笑。每逢我想對人親熱一下,說幾句溫柔的話,我總是不善於表現得自然而誠懇。就因為這種恐懼感,再加上缺乏經驗,使我說不大清楚究竟那時候在我的靈魂里起了什麼樣的變化。

我並沒有愛上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不過我對她懷著的那種普普通通的人類感情卻比奧爾洛夫的愛情包含著多得多的青春活力、朝氣和歡樂。

每天早晨,當我拿著鞋刷或者掃帚幹活的當兒,我屏住氣息,總是盼著最後聽到她的說話聲和腳步聲。她先是喝咖啡,後來吃早飯,我都站在一旁瞧著她。她走到前廳,我就把皮大衣遞給她。我把套鞋穿到她那雙小小的腳上,她就伸出手來扶住我的肩膀。過後,我總是盼著樓下的看門人拉鈴叫我,我好跑到門口去迎接她,看見她凍得臉蛋兒發紅,身上帶著寒氣,沾滿雪花,聽她發出短促的驚叫聲,說到天冷,說到馬車夫。但願您能知道這一切在我是多麼重要!我一心巴望落入情網,有一個我自己的家庭,一心巴望我未來的妻子正好有這樣的臉,這樣的說話聲。我吃飯也好,受主人差遣在街上走動也好,晚上失眠的時候也好,我總是在幻想。奧爾洛夫厭惡地拋掉女人的衣服、子女、廚房、銅鍋,我卻拾起這一切,把它們珍藏在幻想里,愛它們,要求命運把它們賜給我。我常常夢想妻子、嬰兒室、花園裡的小徑、小屋。……我知道,即使我愛上她,我也不敢指望會發生她同樣愛我的奇蹟;不過這種想法卻沒有使我感到不安。我那樸實、平和的感情類似普通的好感,其中並不包含對奧爾洛夫的嫉妒,連羨慕都說不上;因為我明白,對我這樣病弱的人來說,個人幸福只有在夢中才可能找到。

每逢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夜間等她的若爾日回來,呆望著一本書,書頁也不翻;每逢她看見波麗雅穿過房間,不由得全身打戰,臉色發白,——每逢這種時候,我總是跟她一塊兒痛苦,腦子裡生出一個想法:索性快點挑破這個惱人的膿瘡,快點讓她知道星期四他們在這兒吃晚飯的當兒所說的那些話吧。可是,怎樣才能做到這一點呢?我越來越經常地看到她流淚。開頭幾個星期,即使奧爾洛夫不在家,她也笑嘻嘻的,唱她的曲子,可是到了第二個月,我們這個寓所就充滿鬱悶、沉靜的氣氛,只有星期四才熱鬧一下。

她向奧爾洛夫討好。為了從他那兒得到假意的一笑和親吻,她老是跪在他面前,跟他親熱,好比一條可憐的小狗。她走過一面鏡子,哪怕心裡很難過,也會忍不住照一照,理一 下頭髮。她仍舊關心打扮,仍舊為買回來的東西高興,我暗暗覺得奇怪。這跟她那真誠的悲傷有點不相稱。她注意時髦的衣服式樣,定做貴重的衣服。這是為什麼,穿給誰看?我特別記得一件新衣服,價值四百盧布。為一件多餘的、不必要的衣服竟然肯花四百盧布,而我們那些女工卻靠著苦役般的勞動每天只掙到二十戈比,伙食還要自理,至於那些威尼斯的和布魯塞爾的花邊女工,每天也只得到半個法郎,老闆們指望她們靠賣笑來補貼家用。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竟沒理會這一點,我暗自覺得奇怪,心裡很氣惱。不過只要她一 走出家門,我就又原諒這一切,為這一切找出解釋,盼著看門人在樓下拉鈴叫我了。

她對待我的態度就是對待聽差,對待下等人的態度。人可以摩挲一條狗而同時又不覺得有這麼一條狗存在。人們差遣我,問我話,可是沒理會到有我這樣一個人在場。這兩個主人都認為,跟我講話超出通常主人對僕人說話的範圍,那就有失體統。如果我伺候他們吃飯,在他們的談話里插一句嘴,或者笑起來,他們就一定會認為我發了瘋,打發我捲鋪蓋。不過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對我總算另眼相看。每逢她派我到什麼地方去,或者對我解釋怎樣使用新式燈盞這一類的事情,她的臉容總是異常開朗,和善,親切,她的眼睛直視著我的臉。在這種時候,我每回都覺得她帶著感激的心情想起我以前常常送信到茲納敏街去。她一搖鈴,那個認為我是她的親信,因此恨我的波麗雅就會冷笑說:「去,你的女主人在叫你呢。」

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把我看做下等人,卻沒有料到這所房子里如果有誰處在卑下的地位,那就是她。她不知道我這個聽差在為她難過,我一天總要問自己二十次,在前面等待她的是什麼,這局面會怎樣了結。事情分明一天天壞下去。

自從那天傍晚他倆談論官職以後,不喜歡看到眼淚的奧爾洛夫顯然害怕和迴避和她談話了。每逢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開始跟他爭執,或者懇求他,或者準備哭出來,他總是找個適當的借口退到書房裡去,或者索性走出家門。他越來越少在家裡過夜,在家裡吃飯的時候就更少了。每到星期四 ,他總是要求他那些朋友帶他到城外去玩。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卻照先前那樣夢想她的廚房,夢想著新的住宅和國外旅行,然而夢想始終是夢想。她的飯食仍舊由飯館送來,而搬家問題,奧爾洛夫要求她在出國旅行歸來以後再提,至於旅行,他則說要等他的頭髮留長以後才能動身,因為沒有長頭髮,那可不能從這家旅館跑到那家旅館,也不能為理想工作呀。

除此以外,傍晚奧爾洛夫不在家的時候,庫庫希金倒常來拜訪。他的舉動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不過我仍舊怎麼也忘不了他在那次談話中說過要從奧爾洛夫手裡把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奪過去的話。她請他喝茶,喝紅葡萄酒,他呢,嘻嘻地笑著,想講點討好的話,就一再說,自由結合在各方面都比在教堂里結婚強,實際上所有的正派人都應當到齊娜伊達·費多羅芙娜這兒來,拜倒在她的腳跟前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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