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黎明前後

黎明。

樹林里充滿了清冷而潮濕的木葉芬芳,泥土裡還留著去年殘秋時的落葉。

可是現在新葉已經又生出了。古老的樹木又一次得到新的生命。

如果沒有枯葉,又怎麼會有新葉再生?

楊錚用一塊破布捲住了離別鉤,用力握在手裡,挺起胸膛大步前行。

——他一定要回來,七天之內他無論如何都要回來。

如果他不能回來了呢?

這問題他連想都不敢想,也沒法子去想了,因為他已經感覺到一種逼人的殺氣。

然後他看見了藍大先生。

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藍一塵忽然間就已經出現在他的眼前,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他,用一種非常奇怪的眼色看著他。

楊錚當然會覺得有一點意外,他問藍一塵:

「你怎麼會來的?」

「我是一路跟著你來的。」藍一塵說,「想不到你真是楊恨的兒子。」

他的聲音里也帶著很奇怪的感情,也不知是譏誚,是痛惜,還是安慰。

「我跟你來,本來還想再見他一面。」藍一塵嘆息,「想不到他竟已先我而去。」

楊錚保持著沉默。

在這種情況下,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

藍大先生目光已移向他的手,盯著他手裡用破布捲住的武器。

「這是不是他留給你的離別鉤?」

「是的。」楊錚不能不承認,而且不願否認,因為他一直以此為榮。不管江湖中人怎麼說,都沒有改變他對他父親的看法。

他相信他的父親決不是卑鄙的小人。

「我知道他一定會將這柄鉤留給你。」藍一塵說,「你為什麼一直不用它?是不是因為你不願讓別人知道你是楊恨的兒子?」

「你錯了。」

「哦?」

「我一直沒有用過它,只因為我一直不願使人別離。」

「現在你為什麼又要用了?」

楊錚拒絕回答。

這是他自己的事,他不必告訴任何人。

藍一塵忽然笑了笑:「不管怎麼樣,現在你既然已經準備用它,就不妨先用來對付我。」

楊錚臂上的肌肉驟然抽緊。

「對付你?」他問藍一塵,「我為什麼要用它來對付你?」

藍一塵冷冷地說:「現在我已經不妨告訴你,如果不是因為我,楊恨就不會受傷,也不會躲到這裡來,含恨而死。」

楊錚額角手背上都已有青筋凸起。

只聽「嗆啷」一聲龍吟,藍山古劍已出鞘,森森的劍氣立刻瀰漫了叢林。

「我還有句話要告訴你,你最好永遠牢記在心。」藍一塵的聲音正如他的劍鋒般冰冷無情,「就算你不願讓人別離,也一樣有人會要你別離。你人在江湖,根本就沒有讓你選擇的餘地。」

曙色已臨,七十二根白燭早已熄滅。

自從昨夜夜深,狄青麟拔出了那柄暗藏在腰帶里的靈龍軟劍後,白燭就開始一根根熄滅,被盤旋激蕩的劍氣摧滅。

他們竟已激戰了一夜。

高手相爭,往往在一招間就可以解決,生死勝負往往就決定在一瞬間。

可是他們爭的並不是勝負,更沒有以生死相拼。

他們是在試劍,試狄青麟的劍。

所以狄青麟攻的也不是應無物,而是這七十二根白燭。

他要將白燭削斷,要將每一根白燭都削斷。

可是他的劍鋒一到白燭前,就被應無物的劍光所阻。

燭光全被熄滅後,屋裡一片黑暗。

他們並沒有停下來,就算偶爾停下,片刻後劍風又起。

現在曙色已從屋頂上的天窗照下來,狄青麟劍光碟旋一舞,忽然住手。

應無物後退幾步,慢慢地坐到蒲團上,看來彷彿已經很疲倦。

狄青麟的神色卻一點都沒有變,雪白的衣裳仍然一塵不染,臉上也沒有二滴汗。

這個人的精力就好像永遠都用不完的。

應無物的眼彷彿又盲了,彷彿在看著他,又彷彿沒有看他。過了很久才問:

「這次你是不是成功了?」

「是的。」狄青麟的臉上雖然沒有得意的表情,眼睛卻亮得發光。

——他怎麼能說他已成功?

——他攻的是白燭,可是七十二根白燭還是好好的,連一根都沒有斷。

應無物忽然嘆了口氣。

「這是你第十一次試劍,想不到你就已經成功了。」他也不知是在歡喜,還是在感嘆:「你讓我看看。」

「是。」

說出了這一個字,狄青麟就走到最近的一個燭台前,用兩根手指輕輕拈起一根白燭。

他只拈起了一半。

半根白燭被他拈起在手指上,另外半根還是好好地插在燭台上。

這根白燭早就斷了,看起來雖然沒有斷,其實早已斷了。斷在被劍氣摧滅的燭蕊下三寸間,斷處平整光滑如削。

這根白燭本來就是被削斷的,被狄青麟的劍鋒削斷的。

白燭雖斷卻不倒,因為他的劍鋒太快。

每一根白燭都沒有倒,可是每一根都斷了,都斷在燭蕊下三寸間,斷處都平整光滑如削,都是被他劍鋒削斷,就好像他是用尺量著去削的。

那時候屋子裡已完全沒有光,就算用尺量,也不能量得這麼准。

應無物的臉色忽然也變得和他的眼角同樣灰暗。

狄青麟是他的弟子,是他一手訓練出來的,現在狄青麟的劍法已成,他本來應該高興才對。

但是他心裡卻偏偏又有種說不出的空虛惆悵,就好像一個不願承認自己年華已去的女人,忽然發現自己的女兒已經做了別人的新娘一樣。

過了很久很久,應無物才慢慢地說:「現在你已經用不著再怕楊錚了。就算他真是楊恨之子,就算楊恨復生,你也可將他斬於劍下。」

「可惜楊錚用不著我出手就已死定了。」狄青麟道,「現在他恐怕已經死在藍大先生手裡。」

應無物臉上忽然露出種無法形容的表情,盲眼中忽然又射出了光,忽然問狄青麟:

「你知不知道上次我為什麼不殺楊錚?」

「因為你根本用不著自己出手。」狄青麟說,「你知道藍一塵一定不會放過他。」

「你錯了。」

應無物說:「我不殺他,只因為我知道藍一塵決不會讓我動他的。」

狄青麟的瞳孔又驟然收縮。

「為什麼?」

「因為藍一塵是楊恨惟一的一個朋友。」應無物道,「楊恨平生殺人無數,仇家遍布天下,就只有藍一塵這一個朋友。」

狄青麟什麼話都沒有再說,忽然大步走了出去,走過應無物身旁時,忽然反手一劍,由應無物的後背刺入了他的心臟。

密林中雖然看不見太陽,樹梢間還是有陽光照射而下。

楊錚慢慢地將包紮在離別鉤外的破布一條條解開,解得非常慢,非常小心,就好像一個溫柔多情的新郎在解他害羞的新娘的嫁衣一樣。

因為他要利用這段肘間使自己的心情平靜。

他已看見過藍大先生出手,那一劍確實已無愧於「神劍」二字。

他從來也沒有想到過自己能擊敗這柄神劍,可是現在他一定要勝。

因為他不能死,決不能死。

最後一條破布被解開時,楊錚已出手,用一種非常怪異的手法,從一個讓人料想不到的地方反鉤出去,忽然間又改變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方向。

江湖中很少有人看見過這種手法,看見過這種手法的人大多數都已和人間離別了。

藍大先生的古劍卻定如藍山。

他好像早已知道楊錚這種手法的變化,也知道這種變化之詭異複雜決不是任何人能想像得到的,也絕非任何人所能招架抵擋。

所以他以靜制動,以定製變,以不變應萬變。

但是他忘記了一點。

楊恨縱橫江湖,目空天下,從未想到要用自己的命去拼別人的命。

他根本沒有必要去拚命。

楊錚卻不同。

楊錚會拚命,隨時都準備拚命。

他已經發現自己隨便怎麼「變」都無法勝過藍大先生的「不變」。

——有時「不變」就是「變」,比「變」更變得玄妙。

楊錚忽然也不變了。

他的鉤忽然用一種絲毫不怪異的手法,從一個任何人都能想得到的部分刺了出去。

他的鉤刺出去時,他的身子也撲了過去。

他在拚命。

就算他的鉤一擊不中,可是他還有一條命,還可以拼一拼。

他不想死。

可是到了不拚命也一樣要死的時候,他也只有去拼了。

這種手法決不能算是什麼高明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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