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九百石大米

指甲是用一種精鍊過的鳳仙花汁染紅的,顏色特別鮮艷。

可是看到這片指甲時,呂素文的臉就變得像是張完全沒有一點顏色的白紙。

她從楊錚手裡搶過這片指甲,在剛剛燃起的油燈下看了很久。

她的手忽然顫抖起來,全身都在顫抖,忽然轉過身來問楊錚:

「你在哪裡找到的?」

「在狄青麟的車上。」楊錚說,「在他車廂座椅的墊子夾縫裡。」

他還沒有說完這句話,呂素文的眼淚已如雨點般地落下。

「思思已經死了。」她流淚說,「我早就知道她一定已經死在狄青麟手裡。」

「你怎麼能確定?」

「這是思思的指甲,她用來染指甲的鳳仙花汁還是我送給她的,我認得出。」呂素文說,「思思對她的指甲一向保養得很好,如果沒有出事,怎麼會斷落在狄青麟的車上?」

楊錚的臉色也一樣蒼白。

「一個像狄小侯這麼有身份的人,為什麼要謀殺一個像思思這樣可憐的女人?」他問自己,「是不是因為他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被思思發現了?以他的身份會做出什麼不可告人的事?」

他又嘆了口氣:「就算他真的殺了思思,我們也無可奈何。」

呂素文幾乎已泣不成聲,卻還是要問:

「為什麼?」

「因為我們完全沒有證據。」

「你一定要替我把證據找出來。」呂素文握緊楊錚的手,「我求你一定要替我去做這件事。」

她的手冰冷,楊錚的手也同樣冰冷。

「我本來已經在懷疑。」楊錚說,「可是現在我已經完全明白了。」

「你懷疑什麼?明白什麼了?」

「蓮姑昨天晚上淹死在井裡。她是個善良的女孩子,沒有人會去謀殺她,連她的父母都認為她是投井自盡的,可是我卻在懷疑。」楊錚說,「因為那時候她一心只想照顧我,決不會在我病得那麼重的時候去跳井。」

他又補充:「那時候我的神智雖然很不清楚,卻還是聽到了她那一聲慘呼。」

一個自己要死的人,決不會發出那種充滿恐懼和絕望的呼聲。

「你認為她是被別人害死的?」呂素文問楊錚。

「是的。」

「什麼人會去殺一個像她那麼善良的女孩子?」

「一個本來要殺你的人。」楊錚的聲音充滿憤怒和仇恨,「他知道你到我那裡去了,他看見蓮姑從我屋裡出來,他把蓮姑當做了你。」

「他為什麼要殺我?」

「因為你已經在懷疑狄青麟。」楊錚說,「你決不能再留在這裡,因為狄青麟一定不會讓你活著的,一次殺不成,一定還有第二次。」

他凝視著呂素文:「所以你一定要跟我走,放下這裡所有的一切跟我走。我決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他的目光是那麼誠懇,他的情感是那麼真摯。

呂素文擦乾眼淚,下定決心:「好,我跟你走,不管你要帶我到哪裡去,我都跟你走。」

楊錚的心碎了。

一種深入骨髓的感情,也和痛苦一樣會讓人心碎的。

忽然間,他們發現彼此已經擁抱在一起。

這是他們第一次這麼親密。

——一種外來的壓力,往往會把一對本來雖然相愛卻又無法相愛的人之間的「隔」壓斷,使得他們的情感更深。

在這一瞬間,他們幾乎已忘記了所有的一切,一切煩惱痛苦憂傷和仇恨。

可是他們忘不了。

因為就在這時候,外面已經有人在敲門。

一個最多只有十二三歲,長得非常討人喜歡的小男孩站在門外,用一種非常有禮貌的態度問剛剛開了門的呂素文:

「我是來找一位如玉姑娘的。」

「我就是如玉。」素文說,「你找我有什麼事?」

如果不是在這種情況下,她說不定會笑出來的。來找她的男人雖然有各式各樣不同的類型,甚至有七八十歲的老學究,卻從來沒有這麼小的孩子。

因為她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孩子要的並不是她的身子,而是她的命。

「我叫小葉子。」小男孩笑嘻嘻地說,「別人都說如玉姑娘又聰明又漂亮,果然沒有騙我。」

他說出他的名字,因為他的手裡已經有刀,一柄殺人從未失手過的刀。

可是這一次他失手了。

他的手剛剛刺出,忽然聽見一聲怒吼,一個人衝出來,揮拳猛擊他的喉結。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怎麼會有喉結?

小葉子當然想不到一個妓女的屋子裡會有一個出手這麼快又這麼重的男人衝出來。

但是他並沒有慌,也沒有亂。

他是來殺人的,無論在任何情況下,無論有什麼變化,他都要完成使命。

他受過的訓練使他決不會忘記這一點。

他的身子旋風般一轉,已避過了楊錚的鐵拳,反手再刺呂素文的後頸。

這一刀他沒有失手。

刀光一閃,刀鋒已經刺進一個人的肉里,肩下的肉。

不是如玉的肩,是楊錚的。

楊錚忽然衝過來,以肩頭迎上刀鋒,把肌肉繃緊。

刀鋒突然陷入鐵一般的肌肉里,小葉子又驚又喜,也不知自己是否得手,因為他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情況。

就在這一剎那間,楊錚的鐵掌已橫切在他的喉結上。

他的雙睛猛然凸起,吃驚地看著楊錚。

他的身子已泥一般軟癱下去。

楊錚拔下肩頭的短刀,撕下條布帶,用力扎在傷口上,先止住了血,伸手去拉呂素文:「我們快走。」

呂素文卻甩開他的手,板著臉說:「你自己一個人走吧!」

楊錚怔了怔,忍不住問:

「為什麼?」

「不管怎麼樣,他還是個孩子,你怎麼忍心對他下毒手?」呂素文冷冷的說,「我怎麼能跟你這種心狠手辣的人一起生活?」

楊錚知道她的脾氣,如果她已認定一件事,不管你用什麼話來解釋都沒有用的。

他只有用事實來證明。

他忽然一把扯下小葉子的褲腰:「你看他是不是孩子?」

呂素文吃驚地看著這個「孩子」,無論誰都看得出他已經不再是孩子了。

他的確已完全成熟。

「你怎麼知道他已經不是孩子?」

「他已經有了喉結,他的刀用得太純熟。」楊錚說,「我早就知道江湖中有他這樣的人,而且還不止一個。」

「他是什麼樣的人?」

「他們都是被人用藥物控制了生長發育的侏儒,從小被訓練成殺人的兇手。」楊錚說,「他們每天都要服食以珍珠粉為主要材料的養顏葯,所以他們的臉永遠不會蒼老,看起來永遠像是個孩子。」

他又補充:「這種藥物的價格極昂貴,所以他們殺人的代價也極高,除了狄青麟那樣的豪門巨富外,能用得起他們的人並不多。」

呂素文的手腳冰冷。

她不能不相信楊錚的話。有些被人栽做盆景的樹木,也是永遠長不高大的。

但是人畢竟和樹木不同。

「是誰這麼殘忍?」呂素文問,「竟忍心用這種手段去對付一群孩子?」

「就是我曾經跟你說起過的『青龍會』。」楊錚說,「他們都是屬於『青龍會』的,通常都偽裝成『青龍會』中一些主腦人物的貼身書僮。」

他忽然又笑了笑,撫著肩上的傷口說:「幸好這些人因為從小就受藥物控制,所以體能有限,否則我怎麼敢挨他這一刀?」

呂素文輕輕嘆了口氣:「有時候我真想不通,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事的?江湖中那些詭秘勾當,好像沒有一件能瞞得過你。」

楊錚臉上忽然露出種既尊敬又悲傷的表情,過了很久才說:

「這些事都是一個人教給我的。」

「是誰教給你的?」

楊錚不再回答,解下背後的包袱,拿了塊肉脯和硬麵餅給她,自己卻躺在地上,仰視著滿天繁星痴痴地出神。

——他是不是在想那個人?

這時候夜已漸深,他們從怡紅院後面的小巷裡繞出了城,到了一個有泉水的山坡下。

楊錚的酒力退了,奇怪的是病勢彷彿也已減輕,只不過覺得非常疲倦。

呂素文含情脈脈地看著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輕撫他瘦削的臉。

「你最好先睡一陣子,萬一有什麼事,我會叫醒你。」

楊錚點點頭,眼睛已合起,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山坡上的腳步聲。

腳步聲比狸貓還輕,慢慢地走過柔軟的草地,兩對饞狼般的利眼,一直在盯著楊錚的手。

來的是兩個人。

楊錚沒有睡著,他的心在跳,跳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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