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不唱悲歌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種人,有的人喜歡追憶往事,有的人喜歡憧憬未來,但也有些人認為,老時光並不一定就是好時光,未來的事也不是任何人所能預測的,只有「現在」最真實,所以一定要好好把握。這種人並不是沒有事值得回憶,只不過通常都不太願意去想它而已。

往事如煙,舊夢難尋,失去的已經失去了,做錯的已經做錯了,一個人已經應該從其中得到教訓,又何必再去想?再想又有什麼用?

可是每當良朋快聚,在盈樽的美酒漸漸從瓶子里消失,少年的豪情漸漸從肚子里升起來的時候,他們也難免會提起一些往事,一些只要一想起就會讓人覺得心裡快樂得發瘋的往事,每件事都值得他們浮三大白。

讓人傷心失望痛苦的事,他們是絕不會去想的。他們總是希望自己能為自己我的運氣比較好,現在我還是可以時常見到很多很老很老的朋友。遠在我還沒有學會喝酒的時候,就已經認得他們。

喝酒無疑是件很愉快的事,可是喝醉酒就完全是另一件事了。你大醉之後,第二天醒來時,通常都不在楊柳岸,也沒有曉風殘月。你大醉之後醒來時,通常都只會覺得你的腦袋比平常大了五、六倍,而且痛得要命,尤其是在第一次喝醉的時候更要命。我有過這種經驗。

那時候我在念淡江,在淡水,幾個同學忽然提議要喝酒,於是大家就想法子去「找」了幾瓶酒回來。大概有五、六個人,找來了七、八瓶酒,中國酒、外國酒、紅露酒、烏梅酒、老米酒,雜七雜八的一大堆酒,買了一點鴨頭、雞腳、花生米、豆腐乾,先製造一點歡愉,也希望別人同樣快樂。

在一個住在淡水的同學用一百二十塊錢一個月租來的一間小破屋子裡喝,喝到差不多了,陣地就轉移到淡水海邊的防波堤上去。不是楊柳岸,是防波堤。那天也沒有月,只有星——繁星。

大家提著酒瓶,躺在涼冰冰的水泥堤上,躺在亮晶晶的星光下,聽海風吹動波浪,聽海濤輕拍堤岸,你把酒瓶傳給他,他喝一口,他把酒瓶遞給我,我喝一口,又喝了一輪之後,大家就開始比賽放屁,誰放不出就要罰一大口。

隨時都能夠把屁放出來絕不是件容易的事,身懷這種「絕技」的只有一個人,他說放就放,絕對沒有一點拖泥帶水的情況發生。所以他拚命放屁,我們只有拚命喝酒。那天大家真是喝得痛快得要命,所以第二天就難受得要命。可是現在想起來,難受的感覺已經連一點都沒有了,那種歡樂和友情,那一夜的海浪和繁星,卻好象已經被「小李」的「飛刀」刻在心裡,刻得好深好深。

不如意事常有八九,人生中的苦難已經夠多了,為什麼還要自尋煩惱?我很了解這種人的想法和心情,因為我就是這種人。現在我要說的這些事,每當我一想起,就會覺得好象是在一個零下八度的嚴冬之夜,冒著風雪回到了家,脫下了冷冰冰濕淋淋的衣服,鑽進了一個熱烘烘的熱被窩。

朋友和酒都是老的好。

我也很了解這句話,我喜歡朋友,喜歡喝酒,陪一個二十多年的老朋友,喝一杯八十年陳年的白蘭地,那種感覺有誰能形容得出?可惜在現代這種社會裡,這種機會已經越來越小了。

社會越進步,交通越發達,天涯如咫尺,今夜還在你家裡跟你舉杯話舊的朋友,明日很可能已遠在天涯。

我當然不是那位在《流星·蝴蝶·劍》上映之後,忽然由「金童」改名為「古龍」的名演員。可是我居然也演過戲。

我演的當然不是電影而是話劇,演過三次,在學生時代學生劇團里演的那種話劇,當然沒有什麼了不起。可是那三次話劇約三位導演,卻真是很了不起,每一位導演都非常了不起。——李行、丁衣、白景瑞,你說他們是不是很了不起?

所以我常常喜歡吹牛,這三位大導演第一次導演的戲裡面就有我。

在這種情況下,這種牛皮我怎能不吹?我想不吹都不行。

第一次演戲是在附中,那時候我是師範學院附屬中學初中部第三十六班的學生,李行先生是我們的訓育組長還在和他現在的夫人談戀愛,愛的水深火熱,我們早就知道他們是會白首偕老、永結連理的。

那一次我演的角色叫「金娃」,是個白痴,演過之後,大家都認為我確實很像是個白痴。

直到現在他們還有這種感覺。

我自己也有。

第二次演戲我演的那個角色也不比第一次好多少,那次我演的是個小太保,一個被父母寵壞了的小太保。那時候我在念「成功」,到復興崗去受訓,第一次由青年救國團主辦的暑期戰鬥文化訓練。我們的指揮老師就是丁衣先生。現在我還是時常見到丁衣先生。他臉上有兩樣東西是我永遠都忘不了的。

——一副深度近視眼鏡和一臉溫和的笑。

我也忘不了復興崗。

多麼美麗的復興崗,多麼美麗的黃昏。

復興崗當然絕不是只有在黃昏時才美麗。早上、晚上、上午、中午、下午,每天每一個時候都一樣美。

早上起來,把軍毯折成一塊整整齊齊的豆腐乾,吃兩個減肥節食的人連碰都不能碰的白面大饅頭,就開始升旗、早操、上課。

中午吃飯,吃得比平時在家裡最少多兩倍。

下午排戲,每個人都很認真,每一天每一個時候都過得認真而愉快。

可是我最忘不了的還是黃昏,復興崗的黃昏。

「黃昏時,你言詞優美,化做歌曲。」

有一個年紀比我大一點的女孩子,有一對小小的眼睛,一個小小的鼻子,一張小小的嘴,在黃昏的時候,總是喜歡唱歌這隻歌。

她唱,我聽。

剛下了課,剛洗完澡,剛把一身臭汗洗掉,暑日的酷熱剛剛過去,絢麗的晚霞剛剛升起,清涼的風剛剛從遠山那邊吹過來,風中還帶著木葉的芬芳。我陪她走上復興崗的小路上,我聽她唱,輕輕的唱。她唱的不是一隻歌,她唱的是一個使人永遠忘不了的事。現在想起來,那好象已經是七、八十個世紀以前的事情卻又好象是昨天的事。

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那時候我對她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我只知道那時候我們都很快樂,我們在一起既沒有目的,也沒有要求,我們什麼事都沒有做,有時甚至連話都不說。

可是我們彼此都知道對方心裡很快樂。話劇演了三天,最後一天落幕後,台下的人都散了,台上的人也要散了。

我們來自不同的學校,不同的地方,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五個星期,現在戲已散了,我們一排躺在舞台上,面對著台下一排排空座位。

就在片刻前,這裡還是個多麼熱鬧的地方,可是忽然間就已曲終人散,我們大家也要各分東西。

——那天晚上跟我一起躺在舞台上的朋友們,那時你們心裡是什麼感覺?

那時候連我們自己也許都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可是自從那天晚上離別後,每個人都好象忽然長大了許多。

第三次演戲是在「成功」,我們的訓育組長是趙剛先生,演戲的導演卻是從校外請來的,就是現在的「齊公子」小白。

白景瑞先生不但導過我的戲,還教過我圖畫,畫的是一個小花瓶和一隻大蘋果,花瓶最後的下落不明,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蘋果絕沒有被人吃進肚子,因為那是臘做的,吃不得。

直到現在,我還是稱白先生為「老師」,可見我們之間並沒有代溝。我寫第一本武俠小說的時候,他在自立晚報做記者,住在李敬洪先生家裡,時常因為遲歸而歸不得,那時我住在他後面一棟危樓的一間斗室里,我第一本武俠小說剛寫了兩、三萬字時,他忽然深夜來訪,於是就順理成章的做了我第一位讀者。

前兩年他忽然又看起我的書來,前後距離達十八年之久,對一個寫武俠小說的人來說,這樣的讀者只要有一個就已經應該覺得很愉快了。

沒有寫武俠小說之前,我也像倪匡和其它一些武俠作者一樣,也是個武俠小說迷,而且也是從小人書看起的。「小人書」就是連環圖畫,大小大約和我現在的卡式錄音帶相同,一本大約有百餘頁,一套大約有二、三十本,內容包羅萬象,應有盡有,其中有幾位名家如趙宏本、趙三島、陳光鎰、錢笑佛,直到現在我想起來印象還是很鮮明。陳光鎰喜歡畫滑稽故事,從一隻飛出籠子的雞開始,畫到雞飛、蛋打、狗叫、人跳、碗破、湯潑,看得我們這些小孩幾乎笑破肚子。

錢笑佛專畫警世說部,說因果報應,勸人向善。趙宏本和趙三島畫的就是正宗武俠了,《七俠五義》中的展昭和歐陽春,鄭證因創作的鷹爪王和飛刀談五,到了他們筆下,好象都變成活生生的人。那時候的小學生書包里,如果沒有幾本這樣的小人書,簡直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可是不知不覺小學生都已經長大了,小人書已經不能再滿足我們,我們崇拜的偶像就從趙宏本轉移到鄭證因、朱貞木、白羽、王度廬和還珠樓主,在當時的武俠小說作者中,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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