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斷塔斷魂

一盞黃油紙燈籠,用竹竿斜斜挑起,竹竿插在斷牆裡,燈籠不停地搖晃。

燈下有一個人,一個衰老佝僂的殘廢人,陰暗醜陋的臉上、滿是刀疤。

胡老五,「拚命」胡老五,此刻他當然不是在拚命,他正在倒酒。

酒杯在桌上,桌子在燈下,他正在替一個很高大的人倒酒。桌子兩旁,面對面擺著兩張椅子,一張椅子上已有個人坐著,一個很高大的黑衣人,他是背對著樓梯口的。

鄧定侯從樓梯走上來,只能看到他的背影,雖然坐著,還是顯得很高大,他當然聽見了鄧定侯走上來的腳步聲,卻沒有回頭,只不過伸手往對面椅子上指了指,道:「坐。」

鄧定侯就走過去坐下,坐下去之後他才抬起頭,面對著這個人,凝視著這個人的眼睛。

兩個人的目光相遇,就好象是刀與刀相擊,劍與劍交鋒。兩個人的臉都同樣凝重嚴肅。

鄧定侯當然見過這個人的臉,見過很多次,他第一次見到這個人的臉是在關外……在那神秘富饒的大平原,雄偉巍峨的長白山,威名遠播的長青鏢局裡。

從那次之後,他每次見過這個人,心裡都會充滿了敬重和歡愉。因為他敬重這個人,也喜歡這個人。可是這一次,他見到他面前的這張臉時,心裡卻只有痛苦和憤怒。

——百里長青,果然是你,你……你為什麼竟然要做這種事?

他雖然在心裡大聲吶喊,嘴裡卻只淡談地說了句:「你好。」

百里長青沉著臉,冷冷道:「我不好,很不好。」

鄧定侯道:「你想不到我會來?」百里長青道:「哼。」

鄧定侯嘆了口氣,道:「但是我卻早已想到你……」

他沒有說下去,因為他看見百里長青皺起了眉。他要說的話,百里長青顯然很不願意聽。

他一向不喜歡說別人不願聽的話,何況,現在所有的秘密都已不再是秘密,互相尊重的朋友已變得勢不兩立了,再說那些話豈非已是多餘的。

無論多周密的陰煤,都一定會有破綻;無論多雄偉的山巒,都一定會有缺口。

風也不知從哪一處缺口吹過來,風在高處,總是會令人覺得分外尖銳強勁,人在高處,總是會覺得分外孤獨寒冷。這種時候,總是會令人想到酒的。胡老五也為他斟滿了一杯。鄧定侯並沒有拒絕,不管怎麼樣,他都相信百里長青絕不是那種會在酒中下毒的人。

他舉杯——

他還是向百里長青舉杯,這也許已是他最後一次向這個人表示尊敬。

百里長青看見他,目中彷彿充滿了痛苦和矛盾,那些事或許也不是他真心愿意去做的。

但是他做出來了。鄧定侯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只覺得滿嘴苦澀。百里長青也舉杯一飲而盡,忽然道:「我們本來是朋友,是嗎?」

鄧定侯點頭承認。

百里長青道:「我們做的事,本來並沒有錯。」

鄧定侯也承認。

百里長青道:「只可惜我們有些地方的做法,並不完全正確,所以才會造成今天這樣的結果。」

鄧定侯長長嘆息,道:「這實在是很可惜,也很不幸。」

百里長青搖頭道:「最不幸的,現在我已來了,你也來了。」

鄧定侯道:「你認為我不該來?」

百里長青道:「我們兩個人之中,總有一個是不該來的。」

鄧定侯誼:「為什麼?」

百里長青道:「因為我本不想親手殺你。」

鄧定侯道:「現在呢?」

百里長青道:「現在我們兩個人之中,已勢必只有一個能活著回去。」

他的聲音平靜鎮定,充滿自信。

鄧定侯忽然笑了……

對於百里長青這個人,他本來的確有幾分畏懼,但是現在,一種最原始的憤怒,卻激發了他生命中所有的潛力和勇氣。

——反抗欺壓,本就是人類最原始的憤怒之一。

——就因為人類能由這種憤怒中產生力量,所以人類才能永存!

鄧定侯微笑道:「你相信能活著回去的那個人一定是你?」

百里長青並不否認。

鄧定侯忽然笑著站起來,又喝乾了杯中的酒。

這一次他已不再向百里長青舉杯,只淡淡說了一個字:「請!」

百里長青凝視著他放下酒杯的這隻手,道:「你的手有傷?」

鄧定侯道:「無妨。」

百里長青道:「你所用的武器,就是你的手。」

鄧定侯道:「但是我自己也知道,我絕對無法用這隻手擊敗你。」

百里長青道:「那你用什麼?」

鄧定侯道:「我用的是另一種力量,只有用這種力量,我才能擊敗你。」

百里長青冷笑。

他沒有問那是什麼力量,鄧定侯也沒有說,但卻在心裡告訴自己:「邪不勝正,公道、正義、真理,是永遠都不會被消滅的。」

風更強勁,已由低沉變成尖銳,由嘆息變為嘶喊。

風也在為人助威?

為誰?

鄧定侯撕下了一塊衣襟,再撕成四條,慢慢地紮緊了衣袖和褲管。

胡老五在旁邊看著他,眼神顯得很奇怪,彷彿帶些伶憫,又彷彿帶著譏嘲不屑。

鄧定侯並不在乎。

他並不想別人叫他「拚命的鄧定侯」,他很了解自己,也很了解他的對手。

江湖中幾乎很難再找到這麼可怕的對手。

他並不怕胡老五把他看成懦夫,真正的勇氣有很多面,謹慎和忍耐也是其中的一面。

這一點胡老五也許不懂,百里長青卻很了解。

他雖然只不過隨隨便便的站在那裡,可是眼睛裡並沒有露出譏笑之意,反而帶著三分警惕、三分尊重。

無論誰都有保護自己生命的權力。

為了維護這種權利,一個人無論做什麼都應該受到尊重。

鄧定侯終於挺起胸,面對著他。

百里長青忽然道:「這幾個月來,你武功好象又有精進。」鄧定侯道:「哦?」

百里長青道:「至少你已真正學會了兩招,若想克敵制勝,這兩招必不可缺。」

鄧定侯道:「你說的是哪兩招?」

百里長青道:「忍耐,鎮定。」

鄧定侯看著他,目中又不禁對他露出尊敬之意。

他雖然已不再是個值得尊重的朋友,卻還是個值得尊敬的仇敵。

百里長青凝視著他,忽然道:「你還有沒有什麼放不下的事?」

鄧定侯沉吟著,道:「我還有些產業,我的妻子衣食必可無缺,我很放心。」

百里長青道:「很好。」

鄧定侯道:「我若戰死,只希望你能替我做一件事。」

百里長青道:「你說。」

鄧定侯道:「放過王盛蘭和丁喜,讓他們生幾個兒子,挑一個最笨的過繼給我,也好讓我們鄧家有個後代。」

百里長青眼睛裡又露出了那種痛苦和矛盾,過了很久,才問道:「為什麼要挑最笨的?」

鄧定侯笑了笑,道:「傻人多福,我希望他能活得長久些。」

淡淡的微笑,淡淡的請求,卻已觸及了人類最深沉的悲哀。

是他自己的悲哀,也是百里長青的悲哀。

因為百里長青居然也在向他請求:「我若戰死,希望你能替我去找一個叫江雲馨的女人,把我所有的產業都全交給她。」

鄧定侯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百里長青道:「因為……因為我知道她有了我的後代。」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只是靜靜的互相凝視,心裡都明白對方一定會替自己做到這件事。

也正因為他們心裡都還有這一點信任和尊重,所以他們才會向對方提出這最後的請求。

然後他們就已出手,同時出手。

鄧定侯的出手凌厲而威猛。

他知道這一戰無論是勝是敗,都一定是段很痛苦的經歷。

他只希望這痛苦趕快結束,所以每一招都幾乎已使出全力。

少林神拳走的本就是剛烈威猛一路,拳勢一施展開,風生虎虎,如虎出山崗。

塔頂的地方並不大,百里長青有幾次都已幾乎被他逼了下去。

但是每次到了那間不容髮的最後一剎那,他的身子忽然又從容站穩了。

四十招過後,鄧定侯的心已在按下沉。

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在那古老的禪寺中,他的師博說過的幾句話……

——柔能克剛,弱能勝強。

——鋼刀雖強,卻連一線流水也刺不斷,微風雖弱,卻能平息最洶湧的海浪。

——你一定要記住這一點,因為你看來雖隨和,其實卻倔強;看來雖謙虛,其實卻驕傲。

——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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