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拳頭對拳頭

夜。

燈已燃起。

屋裡子充滿了烤肉和燒刀子的香氣。屋樑很高,開花五犬旗高高地掛在屋樑上,隨風展動。

既然是在屋子裡,風是從哪裡來的?是從小馬嘴裡吹出來的。

他仰著臉,躺在椅子上,喝一口酒,吹一口氣,旗子已不停地動了半個多時辰,酒已去掉了一缸。

丁喜在旁邊看著,也看了半個多時辰,忍不住笑道:「你的真氣真足。」

他不但氣足,而且氣大,可是一到了丁喜面前,他就連一點脾氣都沒有了。旗杆在桌上。

丁喜輕撫著發亮的旗杆,忽然又問道:「你知不知道這旗杆里藏著什麼?」小馬搖搖頭。

丁喜道:「你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你搶這面旗子?」小馬又搖搖頭。

他沒空說話,他的嘴還在吹氣。

丁喜嘆道:「你能不能少用嘴吹氣,多用腦袋想想。」

小馬道:「能。」

他立刻閉上嘴,坐得筆筆直直的,揉著鼻子道:「可是大哥你究竟要我想什麼呢?」

丁喜道:「每件事你都可以想,想通了之後再去做。」

小馬道:「我用不著去想,反正大哥你要我去幹什麼,我就去幹什麼!」

丁喜看著他,忽然不笑了。

他真正被感動的時候,反而總是笑不出。

小馬盯著桌上的旗杆,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忽然道:「我想不出。」

丁喜道:「你想不出?」

小馬道:「這旗杆既不太粗,又不太長,我實在想不出裡面能藏多少值錢的東西。」

丁喜終於又笑了笑,旋開旗杆頂端的鋼球,只聽「叮叮咚咚」一串晌,如琴弦撥動,一連串落了下來,落在桌上。

小馬的眼睛已看得發直。

他絕不是那種見錢眼開的人,可是連他的眼睛都已看得發直。

因為他實在沒有看見過,世上竟有如此輝煌、如此美麗的東西。

使他驚奇感動的,並不是明珠的價值,而是這種無可比擬、無法形容的輝煌與美麗。

丁喜拈起了一粒明珠,眼睛裡也流露出感動之色,喃喃道:「要找一顆這樣的珍珠也許還不太難,可是七十二顆同樣的……」

他嘆了一口氣,才接著道:「看來譚道這個人,雖然心狠手辣,倒還真有點本事。」

小馬道:「譚道?是不是那個專會刮皮的狗官譚道?」

丁喜道:「嗯。」

小馬道:「這些珠子是他的?」

丁喜道:「是他特別買來的,送給他京城裡的靠山作壽禮的。」

小馬的眼睛立刻又瞪圓了,忽然跳起來,一拳打在桌子上,恨恨道:「這個老上八蛋,我早就想宰了他,虧他媽的鄧定侯還自命英雄,居然肯替這種龜孫子做走狗!」

丁喜淡然說道:「保鏢的眼睛裡只有兩種人,一種是顧客,一種是強盛,強盜永遠該死,顧客永遠是對的。」

小馬怒道:「就算這顧客是烏龜王八,也都是對的?」

丁喜道:「不管這強盜是哪種強盜,在他們眼裡都該死。」

他臉上雖然還帶著笑,眼睛裡也露出種說不出悲哀和憤怒。

雖然沒有人叫他「憤怒的小馬」,但他無疑也是個憤怒的年青人,恨不得將這世上所有的不平事,都連根剷平。

——唉,年青人,多麼可愛的想法,多麼可愛的生命!

這一顆明珠是不是也曾有過它們自己的夢想和生命?

丁喜又拈起顆珍珠,道:「以你看,這些珍珠可以值多少?」

小馬道:「我看不出。」

他真是看不出。

有些人根本沒有金錢和價值的觀念,他就是這種人。

丁喜道:「一百萬兩。」

小馬道:「一百萬兩銀子?」

丁喜點點頭,道:「只不過這是賊贓,他們若急著賣,最多只賣六成。」

小馬道:「我們是不是急著要賣?」

丁喜道:「不但要急著賣,而且一定要現錢。」

小馬道:「為什麼?」

丁喜道:「亂石崗的沙家七兄弟都死在五犬旗下,留下的滿門孤寡,還有青風山和西河十八寨的兄弟,就算他是罪有應得,他們的孤兒寡婦並沒有罪。這些女人孩子都有權活下去,要活下去,就得有飯吃,要有飯,就得要銀子。」

這道理小馬是明白的。

象這樣的孤兒寡婦,江湖中實在太多。

可是除了丁喜外,又有誰替他們想過?

小馬眨著眼,道:「一百萬兩,六成,是不是六十萬兩?」

丁喜嘆了口氣,道:「這次你總算沒有算錯。」

小馬道:「六十萬兩銀子,要我一箱箱地搬也得搬老半天,江湖中有誰能一下子就搬出這麼多銀子來,買這批燙手的貨?」

丁喜沒有回答,先喝了杯酒,又吃了塊烤肉,才悠言道:「保定府是個大地方,振威的鏢局就在保定,城裡城外,說不走到處都有他們的耳目。」

小馬承認:「那地方他們的狗腿子實在不少。」

丁喜道:「那麼你想,我為什麼別的地方不去,偏偏要到保定來?」

小馬道:「我想不出。」

丁喜道:「你真的想不出?」

小馬揉了揉鼻子,陪笑道:「大哥既然已想出來了,為什麼還要我想?」

丁喜道:「因為我要抽出你幾條懶筋,再拔出你幾根懶骨頭,治好你的懶病。」

沒有人能比他更了解小馬。

他知道有很多事小馬並不是真的想不出,只不過懶得去想而已。

丁喜道:「你知不知道張金鼎這個人?」

這次小馬總算沒有搖頭。他來過保定。

到過保定的人,就絕不會不知道張金鼎。

張金鼎是保定的首富,也是保定的第一位大善人,用「富可敵國、樂善好施」這八個字來形容他,絕不會錯。

丁喜道:「你知不知道張金鼎是靠什麼發財起家的?」

這次小馬又在搖頭了。

丁喜道:「有種人雖然不自己動手去搶,卻比強盜的心更黑,別人賣了命搶來的貨,他三文不值二文地買下來,一轉手至少就可以賺個對開對利。」

小馬道:「你說的是不是那些專收賊髒的?」

丁喜點點頭,道:「張金鼎本來就是這種人。」

小馬怔住。

丁喜道:「現在他還是這種人,只不過現在他的胃口大了,小一點兒的買賣,他已看不上眼。」

小馬道:「咱們到保定府來,為的就是要找他?」

丁喜道:「嗯。」

小馬忽然又跳起來,大聲道:「這種人簡直他媽的不是人,大哥居然要來找他?」

丁喜沒有開口,門外已有個人帶著笑道:「他來找的不是我,是我的銀子。」

張金鼎的人就象是一隻鼎,一隻金鼎。

他頭上戴的是金冠,腰上圍著的是金帶,身上穿的是金花袍,手是戴著白玉鑲金的斑指,最少戴了七八個。

金子用得最多的,當然是他的腰帶。

他的腰帶很多,因為他的肚子絕不比保國寺院子里擺的那隻鼎小。

小馬衝出去打開門的時候,他就已四平八穩地站在那裡,也象是有三條腿一樣。

他後面還跟著兩個人,一身繡花緊身衣,歪戴著帽子,打扮就象是戲台上的三級保鏢。

小馬道:「你就是那姓張的?」

張金鼎道:「你就是那個憤怒的小馬?」

看來小馬在江湖中的名聲已不小,居然連這種人都已經聽過。

小馬瞪著眼睛,從他的肚子看到他的臉,厲聲道:「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張金鼎?」

張金鼎道:「你應該看得出,除了我之外,誰有我這一身肉?」

小馬冷笑道:「你這一身肥肉是從哪裡來的?」

張金鼎笑道:「當然是從你們這些人身上來的。」

他笑的時候,皮笑肉不笑,這倒不是因為他臉上的肉太多,只不過因為他皮太厚,幾乎連鼻子都被埋在裡面,看不見了。

小馬真想一拳把他的鼻子打出來。

張金鼎道:「莫忘記我是你大哥請來的客人,你若打了我,就等於打你大哥的臉。」

小馬緊握拳頭,這一拳沒有打出去。

張金鼎長長地吐出口氣,微笑道:「現在我們是不是已經可以進來了,請說。」

小馬道:「要進來,也只准你一個人進來。」

張金鼎道:「你們有兩個人,我當然也得兩個人進去,我做買賣,一向公平交易。」

小馬道:「你自己呢?」

張金鼎道:「我這個人根本不能算是個人,這是你自己剛才說的。」

小馬氣得怔住,丁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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