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珠光寶氣

酒筵擺在水閣中,四面荷塘,一碧如洗,九曲橋欄卻是鮮紅的。

珍珠羅的紗窗高高支起,風中帶著初開荷葉的清香。

已經是四月了。

花滿樓靜靜的領略著這種豪富人家特有的空闊和芬芳,他當然看不見霍天青的模樣,但卻已從他的聲音中判斷出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霍天青的聲音低沉而有力,說話時緩慢而溫和,他說話的時候,希望每個人都能很注意的聽,而且都能聽得很清楚。

這正表示他是個很有自信、很有判斷力的人,無論做什麼事都有他自己的原則,他雖然很驕傲,卻不想別人認為他驕傲。

花滿樓並不討厭這個人,正如霍天青也並不討厭他。

另外的兩位陪客,一位是閻家的西席和清客蘇少卿,一位是關中聯營鏢局的總鏢頭「雲里神龍」馬行空。

馬行空在武林中享名已很久,手上的功夫也不錯,並不是那種徒有盛名的人,令花滿樓覺得很奇怪的是,他對霍天青說話時,聲音里總帶著種說不出的諂媚討好之意。

一個像他這種憑本事打出天下來的武林豪傑,本不該有這種態度。

蘇少卿反而是個很洒脫的人,既沒有酸腐氣,也不會拿肉麻當有趣。霍天青特地介紹他是個飽學的舉人,可是聽他的聲音,年紀卻彷彿很輕。

主人和客人加起來只有五個,這正是花滿樓最喜歡的一種請客方式,顯見得主人不但細心周到,而且很懂得客人的心理。

可是直到現在,酒菜還沒有擺上來,花滿樓雖然不著急,卻也不免有點奇怪。

水閣里的燈並不多,卻亮如白晝,因為四壁都懸著明珠,燈光映著珠光,柔和的光線,令人覺得說不出的舒服。

蘇少卿談笑風生,正在說南唐後主的風流韻事:「據說他和小周后的寢宮裡,就是從不燃燈的,小說上記載,江南大將獲李後主寵姬,夜見燈,輒閉目說:煙氣。易以蠟燭,亦閉目,說:煙氣更重。有人問她:宮中難道不燃燈燭?她說道:宮中水閣,每至夜則懸大寶珠,光照一室,亮如日中。」

霍天青微笑道:「後主的奢靡,本就太過分了,所以南唐的覆亡也就是遲早間的事。」

蘇少卿淡淡道:「多情人也本就不適於做皇帝。」

馬行空笑道:「但他若有霍總管這種人做他的宰相,南唐也許就不會滅亡了。」

陸小鳳忽然嘆了口氣,道:「看來這隻怪李煜早生了幾百年,今日若有他在這裡,一定比我還要急著喝酒。」

花滿樓笑了。

霍天青不禁失笑說道:「酒菜本已備齊,只可惜大老闆聽說今天有陸小鳳和花公子這樣的客人,也一定要來湊湊熱鬧。」

陸小鳳道:「我們在等他?」

霍天青道:「你若等得不耐煩,我們也不妨先擺上些小食飲酒。」

馬行空立刻搶著說道:「再多等等也沒關係,大老闆難得有今天這麼好的興緻,我們怎麼能掃他的興!」

突聽水閣外一人笑道:「俺也不想掃你們的興,來,快擺酒,快擺酒。」

一個人大笑著走進來,笑聲又尖又細……白白胖胖的一張臉,皮膚也細得像處女一樣,只有臉上一個特別大的鷹鉤鼻子,還顯得很有男子氣概。

花滿樓在心裡想:「這人本來是大金鵬王的內庫總管,莫非竟是個太監?」

馬行空已站起來,賠笑道:「大老闆你好!」

閻鐵珊卻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一把就拉住了陸小鳳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忽又大笑著,說道:「你還是老樣子,跟上次俺在泰山觀日峰上看見你時,完全沒有變,可是你的眉毛怎麼只剩下兩條了?」

他說話時時刻刻都不忘帶點山西腔,好像惟恐別人認為他不是山西土生土長的人。

陸小鳳目光閃動,微笑著道:「俺喝了酒沒錢付賬,所以連鬍子都被酒店的老闆娘颳去當粉刷子了。」

閻鐵珊大笑道:「他奶奶的,那騷娘兒們一定喜歡你鬍子擦她的臉。」

他又轉過身,拍著花滿樓的肩,道:「你一定就是花家的七童了,你幾個哥哥都到俺這裡來過,三童、五童的酒量尤其好。」

花滿樓微笑道:「七童也能喝幾杯的。」

閻鐵珊拊掌道:「好,好極了!快把俺藏在床底下的那幾壇老汾酒拿來,今天誰若不醉,誰就是他奶奶的小舅子。」

山西的汾酒當然是老的,菜也精緻,光是一道活鯉三吃——干炸奇門、紅燒馬鞍橋,外加軟斗代粉,就已足令人大快朵頤。

閻鐵珊用一雙又白又嫩的手,不停的夾菜給陸小鳳,道:「這是俺們山西的拿手名菜,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在外地他奶奶的真吃不著。」

陸小鳳道:「大老闆的老家就是山西?」

閻鐵珊笑道:「俺本就是個土生土長的土人,這幾十年來,只到泰山去過那麼一次,去看他奶奶的日出,但是俺看來看去,就只看見了個大雞蛋黃,什麼意思都沒有。」

他一口一個「他奶奶的」,也好像在盡量向別人證明,他是個大男人、大老粗。

陸小鳳也笑了,他微笑著舉杯,忽然道:「卻不知閻總管又是哪裡人?」

馬行空立刻搶著道:「是霍總管,不是嚴總管。」

陸小鳳淡淡道:「我說的也不是珠光寶氣閣的霍總管,是昔年金鵬王朝的內庫總管嚴立本。」

他瞬也不瞬的盯著閻鐵珊,一字字接著道:「這個人大老闆想必是認得的。」

閻鐵珊一張光滑柔嫩的白臉,突然像弓弦般繃緊,笑容也變得古怪而僵硬。

平時他本來也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可是陸小風的話,卻像是一根鞭子,一鞭子就抽裂了他幾十年的老瘡疤,他致命的傷口又開始在流血。

陸小鳳的眼睛裡已發出了光,慢慢的接著道:「大老闆若是認得這個人,不妨轉告他,就說他有一筆幾十年的舊賬,現在已有人準備找他算了。」

閻鐵珊緊繃著臉,忽然道:「霍總管。」

霍天青居然還是聲色不動,道:「在。」

閻鐵珊冷冷道:「花公子和陸公子已不想在這裡呆下去,快去為他們準備車馬,他們即刻就要動身。」

不等這句話說完,他已拂袖而起,頭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可是他還沒有走出門,門外忽然有個人擋住了他的去路,冷冷道:「他們還不想走,你也最好還是留在這裡!」

一個長身直立,白衣如雪。腰旁的劍卻是黑的,漆黑、狹長、古老。

閻鐵珊瞪起眼,厲聲喝問:「什麼人敢如此無禮?」

「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這名字本身就像是劍鋒一樣,冷而銳利。

閻鐵珊竟也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突然大喝:「來人呀!」

除了兩個在一旁等著斟酒的垂髫小童,和不時送菜上來的青衣家奴外,這水閣內外都靜悄悄的,連個影子都看不見。

但是閻大老闆這一聲呼喝後,窗外立刻有五個人飛身而入,發光的武器——一柄吳鉤劍、一柄雁翎刀、一條練子槍、一對雞爪鐮、三節鑌鐵棍。

五件都是打造得非常精巧的外門兵刃,能用這種兵刃的,無疑都是武林高手。

西門吹雪卻連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冷冷道:「我的劍一離鞘,必傷人命,你們一定要逼我拔劍嗎?」

五個人中,已有三個人的臉色發青,可是不怕死的人,本就到處都有的。

突聽風聲急響,雁翎刀已捲起一片刀花,向西門吹雪連劈七刀。

三節棍也化為一片卷地狂風,橫掃西門吹雪的雙膝。

這兩件兵刃一剛烈,一輕靈,不但招式犀利,配合得也很好,他們平時就常常在一起練武的。

西門吹雪的瞳孔突然收縮,就在這一瞬間,他的劍已出鞘!

霍天青沒有動,只是靜靜的看著陸小鳳,陸小鳳不動,他也絕不動!

馬行空卻已霍然長身而起,厲聲道:「霍總管好意請你們來喝酒,想不到你們竟是來搗亂的。」

喝聲中,他伸手往腰上一探,已亮出了一條魚鱗紫金滾龍棒,迎風一抖,伸得筆直,筆直的刺向花滿樓的咽喉。

他看準了花滿樓是個瞎子,以為瞎子總是比較好欺負的。

只不過他這條滾龍棒上,也實在有與眾不同的招式,一棒刺出後,只聽「格」的一聲,龍嘴裡又有柄薄而鋒利的短劍彈了出來。

花滿樓靜靜的坐著,等著,突然伸出兩根手指一夾,又是「格」的一響,這柄百鍊精鋼的龍舌短劍,已斷成了三截。

馬行空臉色變了,一抖手,滾龍棒迴旋反打,一雙龍角急點花滿樓左耳後腦。

花滿樓嘆了口氣,袍袖已飛雲般揮出,捲住了滾龍棒,輕輕一帶。

馬行空的人就已倒在桌上,壓碎了一大片碗碟,花滿樓再輕輕往前一送,他的人就突然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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