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要命的約會

西園在城西,是個大花園。現在已過了黃昏,花叢里、樹陰下、亭台樓閣間,已亮起了一盞盞繁星般的燈光。晚風中帶著花香,也帶著酒香。月圓如鏡,正掛在樹梢。是連理樹。高大的紅木棉,兩株連理,合成一株,就像是情人們在擁抱著一樣。

陸小鳳又想起了薛冰。只要一想起薛冰,他的心就好像忽然被人刺了一針。他並不是個無情的人,但他也知道,現在並不是焦急傷心的時候。他已在園中走了一遍,今夜來的女客並不多,他還沒有看見一個穿紅鞋子的女人。可是他並不著急。

因為公孫蘭並不知道園子里有陸小鳳這麼樣一個人在找她,這點他無疑已佔了優勢。冰盤般的明月,已漸漸升高了,朦朧的月色,美得令人心碎。現在若是有薛冰在身側,她一定會吵著要找個位子坐下來,叫一大盤這裡最有名的鼎湖上素。

在別人面前,她總是很害羞,一句話還沒有說,臉就已紅了。可是只要跟陸小鳳在一起,她好像就忽然變成了個頑皮的孩子,一會兒吵著要這樣,一會兒又吵著要那樣,連片刻都不肯停。

陸小鳳忽然發現了一件事——他喜歡她吵,喜歡聽她吵、看她吵,喜歡看她像孩子般在他面前撒嬌賴皮,喜歡她在……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他準備再到別的地方去走走。

就在他剛轉過身的時候,他看見一個老太婆從樹影下走了出來。一個很老的老太婆,穿著身打滿補丁的青色衣裙,背上就好像壓著塊大石頭,好像已將她的腰從中間壓斷了。

她走路的時候,就好像一直彎著腰,在地上找什麼東西一樣。月光照在她臉上,她的臉滿是皺紋,看來就像是張已揉成一團,又展開了的棉紙。

「糖炒栗子!」她手裡還提著個很大的竹籃,用一塊很厚的棉布蓋著:「剛上市的糖炒栗子,又香又熱的糖炒栗子,才十文錢一斤。」

一個孤苦貧窮的老婦人,已到了生命中垂暮之年,還要出來用她那幾乎已完全嘶啞的聲音,一聲聲叫賣她的糖炒栗子。

陸小鳳忽然覺得心裡很難受,他本就是個很富於同情的人:「老婆婆,你過來,我買兩斤。」

栗子果然又香又熱,而且正是剛上市的。

「你說十文錢一斤?」

老婆婆點點頭,還是彎著腰,好像一直在看陸小鳳的腳,因為她的腰根本已直不起來。

陸小鳳卻搖了搖頭,道:「十文錢一斤絕不行!」

「才十個大錢,大爺你也嫌貴?」

陸小鳳板著臉道:「像這麼好的栗子,至少也得十兩銀子一斤才行,少一文錢我都不買。」

老婆婆笑了,笑得滿臉的皺紋更深。——這人是個獃子?還是鏡花緣中君子國來的人?

「十兩銀子一斤,你若肯賣,我就買兩斤。」

老婆婆當然肯賣:「二十兩一斤我也肯賣!」一個人年紀老了時,為什麼總是比較貪心?

陸小鳳笑道:「但是我也有件事要你幫我個忙!」

老婆婆苦笑道:「像我這樣的老太婆,還能幫大爺你做什麼事?」

陸小鳳道:「這件事只有你能做!」

「為什麼?」

陸小鳳笑道:「因為你的腰已彎了,本來就好像是在地上找東西一樣,所以我要你去替我找樣東西!」

「找什麼?」

陸小鳳道:「找一個穿紅鞋子的女人,紅鞋上還綉著只貓頭鷹。」

老婆婆也笑了。這種事叫她做,正是再合適也沒有的了,她就算鑽到別人裙子底下去,別人也不會疑心的。

她接過了銀子,眼睛已笑得眯成一條線:「大爺你在這裡等著,一找到,我就回來告訴你。」

陸小鳳道:「你若能找到,回來我再買你五斤栗子。」

老婆婆高高興興的走了。陸小鳳更開心,不但開心,而且得意。只有他這種聰明人,才會想得出這種聰明主意。他忽然發現自己實在是個天才。但他卻忘了一件事——天才往往總是比較短命的!

栗子還很熱,又熱又香。陸小鳳正準備慰勞慰勞自己。他找了塊乾淨的石塊坐下來,正剝了個栗子準備放進嘴。他忽然又想起了薛冰。薛冰最喜歡吃栗子,天冷的時候,她總是先把栗子放在懷裡,暖著手,然後再慢慢的剝來吃。有一次陸小鳳看見她時,她就正在剝栗子。

那天真冷,陸小鳳的手都快凍僵了,她就拉著他的手就放到她懷裡去。直到現在,那種甜蜜的溫暖彷彿還留在陸小鳳的指尖。可是她的人呢?這栗子你叫陸小鳳怎麼能吃得下去?

遠處的花從間,隱隱傳來了一陣凄婉的歌聲「雲發亂晚妝殘,帶恨眉兒遠岫攢,斜托香腮春筍嫩,為誰和淚倚欄杆?」優美的歌聲中,充滿了一種濃得化不開的纏綿相思之意。

陸小鳳輕輕嘆了口氣。用衣角兜著的栗子,撒了一地。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是個如此多愁善感的人。

他倚在樹上,閉上了眼睛。

「若是永遠也找不到她了呢?」

他的情緒忽然變得很消沉,動也不想再動,看起來就像是個死人。

就在這時候,那個賣糖炒栗子的老婆婆又從黑影中走了出來。

陸小鳳眼睛並不是完全閉著的,還眯開著一條線。

他本來想起來問這老婆婆,是不是已找到那個鮮紅鞋子的女人。可是他忽然發現這老婆婆昏花的老眼裡,竟似在閃動著一種刀鋒般的光。這麼樣一個老太婆,眼睛裡本來絕不該有這種光的。

陸小鳳的心裡,忽然也彷彿閃過了一道光,靈光。

他索性將呼吸也閉住。老太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糖炒栗子,乾枯的嘴角,似又露出一絲獰笑。陸小鳳的臉在樹影下看來,正是死灰色的。

老婆婆喃喃道:「這麼好的糖炒栗子一個就可以毒死三十個人,不撿起來豈非可惜!」

她蹣跚著走了過來。陸小鳳忽然發現她走路的樣子雖然老態龍鍾,仍腳步卻很輕。她穿的裙子很長,直拖到地上蓋住了腳,她腳上穿的是什麼鞋子?

陸小鳳突然張開了眼睛瞪著她。這老太婆居然並沒有吃驚,至少陸小鳳並沒有看出她有吃驚的樣子。

她實在真能沉得住氣,居然還眯起眼笑了笑,道:「這地方好像沒有穿紅鞋子的女人,穿紫鞋子和黃鞋子的倒有兩個!」

陸小鳳也笑了笑,道:「穿紅鞋子也有一個,我已找到了!」

老婆婆道:「大爺你已找到了?在哪裡?」

陸小鳳道:「就在這裡,就是你!」

老婆婆吃驚的看著他:「是我?我這種老太婆會穿著雙紅鞋子?」

陸小鳳淡淡道:「我的眼睛會透視,已看見了你腳上的紅鞋子,而且還看見了上面綉著的那隻貓頭鷹!」

老婆婆忽然笑了。她的笑聲如銀鈴,比銀鈴更動聽:「你沒有吃我的糖炒栗子?」

「沒有。」

「這麼好的糖炒栗子,你為什麼不吃?」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因為我是個多情的人!」

老婆婆眨了眨眼,道:「多情的人就不吃糖炒栗子?」

陸小鳳道:「偶爾也吃的,但卻只吃沒有毒的那一種。」

老婆婆又笑了,銀鈴般笑道:「好,陸小鳳果然不愧是陸小鳳!」

「你知道我是陸小鳳?」

老婆婆笑道:「臉上長著四條眉毛的人,這世上又有幾個?」

陸小鳳也笑了。他笑得當然沒有這老太婆好聽,因為他根本就不是真的在笑。他知道這老婆婆已經快出手了,也知道這出手一擊必定很不好受。他沒有猜錯。

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這老婆婆已從籃子里抽出雙短劍,劍上系著鮮紅的彩緞。就在他看見這雙短劍的時候,劍光一閃,劍鋒已到了他的咽喉。好快的出手!好快的劍!

陸小鳳不敢出手去接,他怕劍鋒上有毒。平時他也許是個很大意、很馬虎的人,可是到了這種生死關頭,能比他更謹慎小心的人,找遍天下也找不出幾個;他的人忽然間已游魚般滑了出去。不但反應快,動作更快。可是無論他的人到了哪裡,閃動飛舞的劍光立刻也跟著到了哪裡。

劍光如驚虹掣電,木葉被森寒的劍氣所摧,一片片落了下來。轉瞬間已被劍光絞碎。陸小鳳已被逼出了冷汗。他本以為西門吹雪和葉孤城已是世上最可怕的劍客,他想不到世上還有個這麼樣的人。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耀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這裡雖沒有如山的觀者,但陸小鳳面上的顏色的確已沮喪。連十五的明月,似也被這森寒的劍氣逼得失去了光彩。難道這就是昔年的翟公孫大娘,教她弟子所舞的劍器?

陸小鳳這才知道,劍器並不是舞給別人看的,劍器也一樣可以殺人。他現在就隨時都可能死在這劍器下。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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