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不繡花的女人

山。綠色的山,在黃昏時看來,就彷彿變成了一種奇幻瑰麗的淡紫色。現在正是黃昏,山坡上開滿了月季和薔薇。兩個梳著大辮子的小姑娘,正在山坡上摘花,嘴裡還在輕輕的哼著山歌。

她們的歌聲比春風更輕柔,她們的人比花更美。陸小風走上山坡的時候,她們的歌聲忽然停頓,一起瞪大了眼睛,盯著陸小鳳。幸好陸小鳳時常都在被女人盯著看的,所以他的臉並沒有紅,反而笑了。

「喂,你這人是來幹什麼的?」這小姑娘大大的眼睛,鼻子上有幾粒淡淡的雀斑,看來更顯得俏皮愛嬌。

陸小鳳笑道:「花開得這麼好,我來看看也不行?」

「不行!」有雀斑的小姑娘眼睛瞪得更大,道:「這地方是我們的,我們不歡迎男人!」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女孩子不可以這麼凶的,太凶的女孩子只怕嫁不出去!」

「所以我從來也不凶!」另一位女孩子圓圓的臉,笑起來臉上兩個酒渦,看來果然又溫柔、又甜蜜。她甜甜的笑著,又道:「你既然喜歡花,我送你兩朵花好不好?」

陸小鳳笑道:「好極了。」

有酒渦的這女孩子已走過來,甜笑著把手伸入了花籃。她從花籃里拿出來的並不是鮮花,而是把剪刀,突然向陸小鳳刺了過去。這個又甜蜜、又溫柔的小姑娘,出手竟又凶、又快、又狠。

陸小鳳吃了一驚。幸虧這已不是第一次有女人用剪刀刺他了,他居然好像早已在提防著,身子一轉,就退出了七八尺。

有雀斑的小姑娘大聲道:「這人看樣子就不像好東西,莫要放他走!」

她手裡也拿起了把剪刀,一下子刺了過來。她的出手也不慢。

陸小鳳苦笑道:「這剪刀是剪花的,你們怎麼能用來剪人?」他避開了幾招,這兩個小姑娘的出手卻越來越凶,他忍不住想出手把剪刀奪過來了,身上被刺出個大洞來,並不是好玩的事。

就在這時,山坡上忽然出現了一個人,微笑著道:「你們要剪,最多也只能剪下他那兩撇小鬍子來,千萬不能真的剪死他!」

她穿著件雪白的衣服,又輕又軟,俏生生的站在山坡上,就像是隨時都可能被風吹走。她正在看著陸小鳳,眼睛裡帶著種誰也說不出有多麼溫柔的笑意。

兩個小姑娘突然住手,凌空翻身,掠到她面前:「姑娘認得這個人?」

「嗯!」

「這個人是誰?」

「你們難道看不出他有四條眉毛?」

「陸小鳳?這個人就是陸小風?」兩個女孩子一起笑了,吃吃的笑著道:「這就難怪他笑得像賊一樣了!」

陸小鳳嘆了口氣,苦笑道:「小姐是條母老虎,想不到丫頭比小姐還凶,若不是我機伶,現在身上說不定已多了十七八個洞。」

小姐咬了咬嘴唇,道:「誰叫你這麼久不來看我的?我實在也恨不得刺你十七八個洞,只可惜……」她並沒有說出下面的話,她的臉已紅了,紅得就像是遠山的夕陽一樣。她居然很害羞。

陸小鳳看著她,竟已看得痴了。

小姐的臉更紅,輕輕道:「人家的臉又沒有花,你死盯著人家看什麼?」

陸小鳳又嘆了口氣,喃喃道:「這麼樣一個羞人答答的小姑娘,居然就是江湖中人人見了都頭大的『冷羅剎』薛冰,你說奇怪不奇怪?」

薛冰道:「你見了我也頭大?」

陸小鳳嘆道:「我的頭雖然沒有大,心卻跳得比平常快了三倍!」

有酒渦的女孩子又笑了,悄悄的笑道:「這人雖然長著雙賊眼,一張嘴卻比蜜還甜。」

另一個女孩子也悄悄的笑道:「若不是嘴甜,小姐怎麼會時時刻刻的想著他?」

薛冰瞪了她們一眼,紅著臉道:「多嘴的丫頭,誰說我在想著他這個負心賊?」她亦嗔亦笑,似羞似惱,滿天艷麗的夕陽,都似已失卻了顏色。

陸小鳳嘆息著,喃喃道:「我的確早就該來的,為什麼直等到今天?」

薛冰嫣然道:「我知道你為了什麼。」

陸小鳳道:「你知道?」

薛冰又咬起了嘴唇,道:「你看見了我,就忘記了別人,看見了別人,就忘記了我,你本就是個沒良心的負心賊!」

陸小鳳苦笑道:「早知道來了要挨罵,倒不如不來了!」

薛冰冷笑道:「你以為我猜不出你的小心眼?若沒有事求我,你會來?」

陸小鳳只有承認:「我的確有事,卻不是來求你的!」

薛冰板起臉,道:「你說,你究竟是來找誰的?」

陸小鳳道:「找老太太!」

薛冰奇怪了:「你又在玩什麼花樣?找她老人家幹什麼?」

陸小鳳道:「有件事想問問她!」

薛冰道:「我不許你去麻煩她老人家,你有事問我也一樣!」

陸小鳳道:「只可惜這件事你絕不會懂的!」

薛冰道:「什麼事我不懂?」

陸小鳳道:「繡花。」

薛冰更奇怪:「繡花?你也想學繡花?你幾時變成裁縫的?」

陸小鳳道:「難道只有裁縫才能學繡花?」

薛冰道:「打死我,我也不信你真的想學繡花!」

陸小鳳也只有承認:「但我卻真的有事想請教她老人家,你就帶我去吧!」

薛冰道:「莫忘記我也是『針神』薛夫人的後代,你為什麼不來請教我?」

陸小鳳嘆道:「因為我知道你是從來也不肯動一動繡花針的,你自己告訴過我,只要一拿起繡花針,就想打瞌睡!」

薛冰道:「我說的話你居然還記得?」

陸小鳳道:「每句都記得,所以你更該快點帶我去見她老人家!」

薛冰似笑非笑的瞅著他,道:「我就偏不帶你去,看你怎麼樣?」

薛老太太今年已七十七了,但無論誰也看不出她已是個七十七歲的女人。在不甚光亮的場合,有許多人甚至會認為她最多只不過三十七八,她的態度永遠是端莊而完美的,眼睛依舊明亮,風采依然動人,尤其是她看見她喜歡的年輕人時,她的眼睛裡甚至會露出種少女般的嬌憨天真。

陸小鳳就是她喜歡的年輕人,陸小鳳也很喜歡她。他總是希望每個女人到了她這種年紀,都還能像她一樣美麗——他總是希望這世界變得更可愛些。

薛老太太正在看著他,微笑著道:「你應該時常來看看我的,像我這麼大年紀的女人,對你已經沒有什麼危險了,你至少用不著怕我逼著你娶我!」

陸小鳳故意嘆道:「我是想常常來的,可是薛冰總是不讓我來。」

薛老太太道:「哦?」

陸小鳳道:「她今天就不肯帶我來!」

薛老太太道:「為什麼?」

陸小鳳眨了眨眼,道:「我也不知道她為了什麼,我猜她一定是在吃醋!」

薛老太太吃吃的笑了,眼睛開始亮了,臉上的皺紋也在縮退。

陸小鳳立刻乘機將那塊緞子遞過去,道:「這樣東西還得請你看看!」

薛老太太只用眼角瞥了一眼,臉上立刻露出不屑之色,搖著頭道:「這有什麼好看的?我六歲的時候繡得就比他好。」

陸小鳳笑道:「我不是請你看上面繡的花,是請你看看這緞子和絲線。」

薛老太太道:「這些東西我也不知道看過幾千幾百萬遍了,你還要我看?」

陸小鳳道:「就因為你看得多,所以才要請你的法眼鑒定一下,這緞子和絲線是什麼地方出的?哪一家賣的?」

薛老太太接過來,由指尖輕輕一觸,立刻道:「這緞子是京城福瑞祥的貨,絲線是福記賣出來的,兩家店是一個老闆,就在貼隔壁。」

陸小鳳道:「只有在京城他們的本店才能買得到這種貨?」

薛老太太道:「這兩家店都是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陸小鳳道:「有沒有銷到外地去的?」

薛老太太道:「外地就算有也是客人自己買了帶回去的!」她又解釋著道:「這兩家店出的貨都是精品,自製自銷,產量並不多,門面也不大,老闆楊阿福是個很本分的人,並不想發大財!」

陸小鳳道:「他的店開在京城什麼地方?」

薛老太太道:「在王寡婦斜街後面,一條很僻靜的巷子里,幾十年來一直都沒有擴充門面,除了真正的內行外,也很少有人會找到那裡去買!」她忽然笑了笑,又道:「說老實話,你是不是被這女人迷住了,人家卻偏偏躲著你,所以你想憑這樣東西去把她找出來?」

陸小鳳已怔住,怔了半天,才失聲道:「女人?這難道是女人繡的?」

薛老太太道:「當然是女人繡的。」

陸小鳳道:「你……你會不會看錯?」

薛老太太有點不高興了,板起臉道:「你看女人會不會看錯?會不會把老太婆看成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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